西宫凉如月

　　到了京城，再入宫，不过是个把时辰。

　　京城天气好，一扫南方的阴雨绵绵，不太猛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马车里投射出一个白色斑点。晴月透过那道缝，把这京城大街的景象看了又看——默许已经从马车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马骑着，透过这道缝，倒是被阳光剪出一个身影，看不清具体五官。

　　合了窗帘，晴月闭着眼，不许自己再多想，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门帘被拉开，一下子涌入的光叫晴月几乎要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缓和了，却见李管家和宝义已在前边站着，一只手抓着窗帘的是一个公公模样的人，“晴月姑娘这一路辛苦了，”声音有些尖尖细细，看上去年纪也挺大了，估计是个在宫里当了点儿差的人物，晴月这样想着，脚下却不曾慢下，下了车，才看见周含扶着和舍子已经往宫门里边走去。

　　颜季和曹旭豪在边上跟几个官兵说笑，倒是不见了默许。

　　“大小姐，”还是李管家打断了晴月的思绪，“我俩也只能送大小姐到这儿了……”宝义也跟着上前一步，“这往后在宫里头，大小姐还可千万照顾着自己一些，这一路上，真的是受了不少委屈。”

　　晴月笑笑，“要不是管家你和宝义对晴月多般照顾，晴月估计现在还在那林子里出不来……”意识到说的话不合适，晴月也不表露在面上，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银票，硬塞在李管家手里。

　　李管家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大小姐你这样就让管家我为难了……”，晴月却不顾他，塞在他手里，“李管家，这回了杭州府，还希望你多多照应着，”然后又转过身看着宝义，“你啊，回了杭州城，也是时候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了。”

　　宝义不大好意思的笑笑。

　　道了别，晴月便在公公的带引下往宫门里走，直到整个人都淹没在宫门的阴影里，李管家和宝义两人还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穿过宫门，已经又有一架马车在候着，红色的漆，金灿的顶，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并排站着，偶尔耳鬓厮磨一番，公公示意晴月上车，晴月答应着，却不自禁望向身后，宫门已经紧紧关闭，偌大的红门高墙，隔绝了外边的世界，连同从杭州一路北上发生的那些故事，都被关在了门外。

　　爹爹、二娘、晴辰、秋广培、田保士，还有李管家和宝义，一并被隔绝在了外头，再也呼不应，再也见不得。

　　比一般马车都堂皇的多，即使坐了三人也不觉拥挤。只是和舍子依旧紧闭着嘴唇，连日来都吃得很少，人也憔悴，晴月心里想着事，也顾不得去搭话，周含互相看看两人，也不敢多言。
　　三人就这般沉默着，入了宫。

　　做完简单的检查，晴月和和舍子又被领着进了储秀宫。储秀宫坐落在紫禁城的东北方向，挨着后边的养性殿，前边又接了皇极殿——院子里早已有嬷嬷和一众宫女候着，说是嬷嬷，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只是从十一岁便入了宫，九年光景在这储秀宫里头，已是“老人家”。

　　那嬷嬷行了礼，招呼着公公进去屋子里喝茶，晴月和和舍子两人却也不受冷落，几个宫女围将过来，“两位小主，这一路可是辛苦了。”说话的这位声音软软糯糯，很是能叫人觉得亲近。

　　“周含呢？为什么没跟着过来？”和舍子这才发觉周含并未跟着进储秀宫，甚至连什么时候与自己分开都想不起来。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却又不知谁是周含，还是那嬷嬷听见声响，出了屋子，“那贴身丫鬟会先在重华宫学几日宫里规矩，大概一两个礼拜就能回了储秀宫，和舍子小主不必担心，”笑意盈盈地，下了台阶来，走近两人身边，“淑琴也为两位小主安排好了可供差遣的宫女，樱兰、汀兰，你们两人各自领着小主先去屋里歇着，我这边跟郎公公说完了话，再过来。”

　　“是，”刚才说话软糯的宫女应着，转了身面向晴月，“晴月小主，那就由樱兰先带你回了屋去。”晴月笑着点点头，才走了几步，却又问道，“诶，怎么和舍子不是跟我们一起过去吗？”樱兰回话，“晴月小主你住西边的屋子，和舍子小主住在东边的屋子，汀兰会照应着，晴月小主您也不必担心，嬷嬷一早就安排好了，所有东西也都是新换的。”

　　“哦……”晴月应着，和舍子还是那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妹妹，晚一些我来你屋子里找你，你先歇着一会儿吧？”

　　和舍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不做声，任由汀兰领着往东边走去。

　　储秀宫不大，没走几步就到了入住的屋子。晴月坐在凳子上，看着樱兰前前后后的忙活，“诶，樱兰，”樱兰回了头，“这储秀宫内住着的还有些谁呀？”

　　樱兰听得不明白，只好回，“储秀宫是入宫的秀女们在册封前暂住的地方，因着现在已经过了选秀的时候，所以现在只是几个嬷嬷和我们一群宫女住着。”

　　晴月笑着起身，“我是说，最近几日来住的就我跟和舍子嘛？”樱兰这才知道晴月想问的是什么，便放了手头在整理的衣裳，走得近了些，“早几日蒻莹、茗静两位小主已经受了册封，搬去启祥宫住着了。”

　　“受了册封？”晴月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樱兰压低了声音，“晴月小主可也是皇后娘娘召入宫的？”晴月微微点点头，“那就是了，”樱兰说话间又望了望门外，见无人才继续说道，“算上晴月小主和和舍子小主，皇后娘娘召入宫的小主已经有四位了，按理说这三四月份才是选秀女的时间，可这都深秋了，还召这么多小主入宫，也是不合常理呢……”

　　话音刚落，便只听到两声干咳，樱兰慌了神，紧忙又绕回床铺边上，淑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晴月身边，“晴月小主可还觉得这间屋子满意？”晴月应着声，“多谢嬷嬷安排了。”

　　淑琴笑一笑，“皇后娘娘已经等候两位小主多日，稍晚一些我会带着小主们去毓庆宫，先给皇后娘娘请安。”“那就有劳嬷嬷了。”晴月说话时一直盯着淑琴，这淑琴虽然行事老道，但模样却还是透着年轻，鹅蛋脸，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在后脑勺盘成一个花髻，一支银钗看着普通，雕着的兰花纹路却细致得很。

　　“淑琴脸上可有什么奇怪东西？”被盯着久了，淑琴有些不自在，“啊，是晴月鲁莽了，只是觉得嬷嬷看着年轻，和晴月印象里嬷嬷该有的样子到很是不同呢……”

　　淑琴笑着回，“在这宫里，皮囊也不过只是一具皮囊，我们做奴才的不过是想平平安安过完这些年，年轻和老去又有什么区别，”停顿些许，“重要的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这才是宫里的自处之道。”

　　晴月听在耳里，自然也淑琴明白这番话并不是只对自己说，而是刻意讲给樱兰，便打着圆场，“晴月会把嬷嬷的话记在心里。”

　　“那晴月小主先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和舍子小主，晚些时候叫人过来喊你，我们再一道去毓庆宫。”淑琴说着话，身子已经退出了房，樱兰这才敢转过身舒口气，“吓死了……”好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般，边拍着自己的胸口，边吐吐舌头，见晴月还望着自己发笑，樱兰又紧忙收了性，“晴月小主别笑我了，还是快些梳妆一番，一会儿不要让皇后娘娘见了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呢。”

　　打了热水，拿了新衣。樱兰的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服侍着晴月洗漱完毕，“皇后娘娘之前就安排好了一些珠宝首饰，晴月小主可以选一选今天用哪些，”说着便打开了梳妆台上的一个小匣子，玉镯、金钗、耳珠子，一应俱全。

　　“就这个吧，”晴月选了一个光泽通透的玉镯，“其他的不要也罢。”

　　换了衣裳，是一袭浅粉色旗袍，胸前位置绣了一双白蝶起舞，倒也别致。也是刚刚才装扮好，就有宫女站在门口喊道，“晴月小主，淑琴嬷嬷让我来问一声，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这就来了。”樱兰帮着回应，把手镯替晴月戴上，才出了屋子，“跟你说过多少遍啦，和小主们说话得先敲了门再进屋子当面说，你这个样子要是让淑琴嬷嬷见着，估计又得挨训呢。”

　　“唉呀，我又忘了……”那宫女自己把右手握成一个小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樱兰指指她的鼻子，见身后晴月也出了屋子，边介绍道，“这是我们这宫里的宫女蓓兰，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来了也不过几日。”

　　芷兰不敢睁眼瞧晴月，只是悻悻地请了安，“蓓兰胆子小，还请晴月小主不要见怪了。”

　　晴月伸手捉住蓓兰的手，“几岁了？”蓓兰先是一惊，才又缓缓开了口，“十三岁了……”

　　“不用害怕，难道我长得很吓人么？”晴月打趣道，“不是不是……”这一说却让蓓兰又紧张起来，“小主很是好看的……”

　　“不用害怕的。”晴月一只手捉着蓓兰的手心，另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手背，说完话又松了手，也不用樱兰带领，便往着院子里走。

　　淑琴和和舍子已经候了一会儿，和舍子换着一身浅蓝旗袍，翠色镶边，下摆处，嫩黄色的几朵月季开得正掩，手臂上却是光秃秃不戴一点儿首饰。

　　晴月自然地去挽了和舍子的手，却被淑琴制止，“晴月小主，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两位小主以后都是一宫之主，这过多的肌肤接触，还是需要思量。”晴月笑笑，松了手。

　　和舍子也陪着笑笑，“还有，”淑琴面色严肃了些，“淑琴不知是哪里照顾不周，和舍子小主从入了储秀宫便一直面露难色，可否指点一下？”

　　“啊……”和舍子没想着淑琴会突然发问，“没有……”

　　“既然没有，那还请和舍子小主多笑笑，”淑琴也缓了神色，“这出了储秀宫，路上能碰着谁都说不定，还请小主们能管住自己的仪表神情，对这后宫尊重些，也是对自己尊重些。”

　　和舍子苦笑一声，“嗯，嬷嬷教训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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