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田保士上午就出了门，说是要去下面的村子看看受灾情况，是淮阳府上的少奶奶翠萍张罗着晴月几人吃午饭。

　　“也没什么珍惜菜肴，你们可不要见怪。”翠萍嫁进淮阳府已经有些年头，只是田保士那儿子爱沾花捻柳，常年住在烟柳之地，所以几年下来，也没能让翠萍添上一儿半女，这倒预发让翠萍觉得自身有愧，在府上也不敢多言。

　　“哪里，这满桌的饭菜，你也别忙活了，一道坐下来吃吧。”晴月已经坐下，牵过翠萍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的凳子坐下，翠萍笑笑，也不推脱。

　　这淮阳城虽是受了黄河水的灾害，下面的村子据说淹了不少，百姓生活困顿无出处，但这淮阳府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拮据之气。光是这菜肴便满满十二盘，从香酥盐焗鸡到笋干老鸭煲，从桂花红糖年糕到卤汁汤浇狮子头，每一道都引得人离不开眼。

　　默许一行三人稍晚一些到，待落了座后，翠萍又吩咐丫鬟去趟了一壶酒，“天已渐凉了，喝杯热酒也能暖暖身子。”

　　晴月看了和舍子一眼，和舍子领了意，起身接过丫鬟手里的酒壶，“亏得齐太医医术高明，才不过一天一夜，和舍子就觉得身子恢复了大半，先敬齐太医一杯。”不容默许推辞，和舍子已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斟了酒，一时间和着热气，封坛八年的绍兴女儿红把整间屋子都熏得有了醉意。

　　晴月捂着嘴笑笑，也跟着起了身，“既然是妹妹打了头，那我也得跟齐太医道声谢，不过，”晴月又端着酒杯看了一眼坐在默许两旁的颜季和曹旭豪，“两位大人不见怪的话，晴月也想敬一杯，毕竟这接下来去往京城的几日，还得劳烦两位大人照顾。”

　　颜季和曹旭豪很是爽快，端了酒杯就喝了干净。

　　几人有说有笑，这顿饭也吃了一个多时辰。

　　起身时，和舍子已是微醺状态，晴月和周含一边扶着她一只胳膊，先告了辞。颜季和曹旭豪还在继续喝着，默许却有一些担忧，“这才好了没一会儿，就喝多了酒……”晴月摆摆手，“我扶着她回去歇一会儿，这女儿红的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喝得也不多，估摸到夜里就清醒了。”
　　走出去好远，晴月再回头时，默许还站在门口望着。

　　回了屋子才关上门，和舍子就紧忙松开了手，“他们几个可是信了？”晴月点点头，“我刚才还以为是要把他们灌醉呢，还心想这可怎么继续劝，那两个大人一看就是好酒量……”和舍子嘀咕着。

　　“”硬喝我们两个怎么是人家对手，不过是借着由头开了他们的酒兴，晴月边说边帮和舍子换了外衣，浅绿色镶一圈金边的旗袍子，看起来不像原先身上的能黄色扎眼。

　　“晴月姐姐，我还是有些担心……”和舍子在门前站定了，“你啊，现在还在犹豫，亦宇不是在客栈等着了嘛，”晴月宽慰道，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这些银票收着，这一两个月可千万不要回苏州城去，你和亦宇先找个地方待着，等这个风头过了，再出现，那时候秋大人也顾不上生气了，只要人能平安，相信他就知足。”

　　“嗯……”和舍子想想也在理，“晴月姐姐，我也不知怎么谢你呢……你这一去京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傻瓜，当然有机会了，不过你也要答应姐姐，要和白亦宇好好过日子呢，”晴月笑着，“一会儿我先去前边看着，没人了你们再出来。”

　　刚过了午饭的时间，丫鬟下人们都在房内歇着，晴月走在前面，和舍子在后头跟着——周含还在屋内等候，按照计划，等和舍子出了淮阳府，周含便带着打点好的行李去客栈与两人汇合。

　　晴月将人送到大门口，道别的时候和舍子都带了哭腔。回到府上，周含正背着一个小布袋往外走，“可小心着点，一路上好好照顾和舍子……”晴月叮嘱道，周含点点头，也不多说一句话。

　　也是将将才转过身，差点与默许撞了个满怀。

　　“齐太医……”晴月红了脸，却又担心刚才自己与周含的一番话是不是被听到，好在默许并未多在意，只是一个劲地道歉，晴月正眼瞧他一下，他又不敢再搭声，只是毕恭毕敬地贴墙站着。

　　本来紧张的晴月倒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默许就更加不自在。

　　“齐太医，可成家了？”晴月问出这话就后悔，自己一个姑娘家，这样问未免也太□□，于是慌忙补上一句，“我看齐太医年纪也不大，早早就进了太医院，那肯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默许干干地一笑，“还未成家，不过家父催的很急了，能进太医院，也是阴差阳错，运气好罢了。”晴月心想，这人倒也实诚，在宫里待得久了似乎还未染上那些油嘴滑舌的脾性，便再开口，“刚吃了饭，又睡不着，齐太医可愿陪着晴月在这府上逛逛？”

　　可能是没想到晴月会这般主动，默许怔了一会儿，才应下，“那，只要青月姑娘不介意。”

　　默许对这淮阳府似乎已经很是熟悉，带着晴月兜转一番，依旧能认得前边长廊去往哪里，“这里沿着一直走，穿过花园和一扇拱门，便是晴月姑娘你的住处了。”默许和晴月是并排走着，但说话的时候并不敢多看一眼。

　　晴月也哪有心思看这周遭风景，跟着默许的脚步静静走着，偶尔拿眼神偷偷瞟一眼隔壁的人，却也只能看个大概。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去京城呢？”晴月忽地开口问，默许的脚步停住，“晴月姑娘的身子既然好些了，和舍子姑娘也日渐恢复，其实明天稍晚些便能启程。”

　　“哦……”晴月漫不经心的应着，步子却继续往前去，默许便落在了后边。

　　身后的人跟了上来，却始终都没赶上，只是安静地隔了一两步的距离，不知怎的，晴月竟莫名期望这时间过得再慢些。

　　从屋檐落下的水珠，再慢一些，慢得能倒映出整座院落的身影；那从枇杷树上跃起的雀儿，再慢一些，慢得能听清闷在喉咙口的碎语；跟在身后人的沉稳脚步，能再慢一些，慢得能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永远也不能把这长廊走尽。

　　“晴月姑娘……”默许的声音不响，却恰好能被前边的晴月听个分明。

　　转了头，这高过自己两个头的男子却又垂了眼，说不出话来，晴月突然觉得鼻根有些发酸——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从第一眼见到默许开始便像一颗种子落在了自己的心里。

　　不敢说破，也不敢多做联想，但即使可以不去想念，却依旧能感觉到它抽出了嫩芽，然后舒展开翠绿色的叶子。

　　默许只是把晴月送到了屋子外边，“多谢齐太医……”晴月迈进了屋门，眼睛却不愿从他身上收回，“其实，你叫我默许便好了。”默许的眼神依旧垂着，似乎连高兴都不愿再多装一分。

　　晴月没应声，关了门，一滴泪却落在了胸前。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晴月靠着桌子做了冗长的梦，梦里的默许和自己不知是走在哪一个街头，耳边是小贩叫卖的声音，默许不说话，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偶尔宠溺地低头望着自己，笑了，便露出一颗显眼的虎牙……

　　“小姐……”本是想继续下去的梦境，却被屋外的声响拉回了现实，空无一人的屋子，只有一些白色的日光透过窗子，把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

　　“小姐，你别这样……”屋外的声音路过自己窗前，还能听见几声不明显的啜泣。

　　晴月开了门，却恰好见到周含入了和舍子屋子去。怎么回事？晴月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安，便跟着进了屋子，却只见和舍子伏在桌子上，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回来了？”晴月也不知自己这一声，问得是和舍子，还是站在桌子边不知怎么安慰的周含。

　　和舍子只顾着哭，还是周含喏喏地回了，“等我们到了客栈的时候……掌柜的说白公子今天一早便离开了……”晴月心里正纳闷，这白亦宇不是特地跟来淮阳城打算带着和舍子远走高飞的吗？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走了？周含看看和舍子，又看看晴月，才又说了后半句，“白公子留了一份信件……说是白老爷已经为自己另寻了一个姑娘家，这姑娘家也是达官显贵，对白府上上下下的生意能有帮助，白公子说和小姐这样拖着，对不起家里……所以这次跟着过来，其实是想把事情说清楚，也好让小姐不要再等他了……”

　　和舍子哪里能再听这些话，却是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晴月只是站着，周含西安放了包袱，“我去打盆热水来，给小姐洗漱一下……这样子让人家看见了也不好……”

　　“恩。”晴月应着，目送周含离开之后，转身也出了屋子。

　　晚饭时间，和舍子也未露面，晴月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默许察觉出了晴月的异样，关切几句，也只被晴月以身体不大舒服搪塞了回去。

　　田保士直到第二天一行人将要动身也没回来，送行的只有翠萍和府上的几个下人丫鬟，“还请晴月姑娘、和舍子姑娘和几位大人见谅，这几日招待不周……”“哪里，哪里。”几个人应着，各自上了马车。

　　晴月和李管家、宝义坐着一辆，和舍子和周含坐着一辆，另一辆是默许三人，另外骑着马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还有七八个。

　　去往京城的路走了快十天，默许总是找着法子和晴月闲聊几句，藏不住一颗心思，晴月却矛盾得很，一方面心里的欢喜是压制不住，但另一方面，这马上入了宫，和默许这若即似无的关系又该如何维持？更何况，这边上还有郁郁寡欢的和舍子，虽然这几日连笑脸都不曾见到，但心如死灰才是最可怕的人……

　　一个女人，已经对宫外的事物了无牵挂，那才是最最能适应那红墙内生活的，晴月深知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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