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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物无声 (下)
她确实下值了。甚至还睡得很香。
在床头坐下,他眉头微皱的看向她的睡颜,一丝灵力从指尖发出,自她的额头探入。
没有中咒,没有蛊虫,修为反还颇有进益。
她没事。
这是个好消息,一个让他恐慌的好消息。
他没有等到觅儿的万一,却似乎就要见到邝露的万一了。
他真想叫醒她问个究竟。
似是感受到他的怒气,她一个翻身朝向内侧,枕下露出一角精美的绣花。
那是乾元袋,他送给她的生辰礼物,系于腰间,能容万物。
清禾说,她近来下值都在摆弄她的箜篌,而今在这房内,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箜篌。
他似突然想到什么,指间灵力一转射向乾元袋。
那是一把火红的凤首箜篌。
五毒无咒,连材料做工都甚是普通,只底座上刻着一个飘逸的“阳”字。
从邝露的住处出来,他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竟不知不觉来到布星台。
夜幕如盘,群星似子。
他做这六界的执棋者数千年,从来胸有成竹,决胜千里。
可今夜,他却清晰的感到,自己就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他爱邝露吗?他不知道。
在数千年的岁月里,觅儿是她他唯一确定的爱。她总是让他紧张,让他心跳加速,患得患失,哪怕矫饰,也想把最完美,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而邝露则恰恰相反。
她总是让他感到松弛。就像是他的影子,平时甚至没什么存在感,只有当影子消失,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成了无魂之人,置身阴曹地府。
觅儿见过真身的他,邝露却见过最真实的他。
千百年来,他虽运筹帷幄,但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精明强干,虽胸怀天下,但做的事也不是桩桩件件都光明磊落。这世间,只有邝露见过那个在公正严明的天帝背后,疲惫,软弱,暴躁,甚至龌龊的润玉。
他不知道有没有一种爱能形容他对邝露的感情,但若是能让她回到从前,他丝毫不介意在他白骨累累的王座之下,多添上几个头颅。
“忋隐,即刻去查邝露归家期间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明日呈报本座。”
“是,陛下。”一道暗影飞射而出。
次日,上清宫。
“邝露,上茶。”润玉刻意指名道姓的叫她。
今晨,忋隐回报,邝露归家期间,太巳仙人有意为她寻一门亲事,但由于相中的对象都不太配合,实则并没什么进展。不过她倒是和一群小仙交上了朋友,尤其与新晋司乐祁阳君过从甚密。
司乐,祁阳。
他对此人全无印象。
想必是修为低微,又无甚才干之辈。
“雨濛过来上茶。” 邝露轻柔的声音响起。
润玉眉梢一跳。
他从不知所云的奏折中抬眼,沉沉望向她。
“陛下,雨濛近日新学了朝露花茶,陛下不妨一品。”
戒急用忍。他微微抿唇。
“陛下可是累了清禾的按摩手法很是了得,陛下不如……”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元仙子回了趟老家,便养出了懒骨头,事事皆要假手于人?”
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她神情似有受伤,略微垂眸道:“陛下,臣只是想好好栽培上清宫的仙娥,好…”
好离开他。
“邝露” 他急忙打断,竟是不敢让她再说下去。
她一脸疑惑望向他,不知是否看穿了他此时满心的惊慌和狼狈。
那个徘徊在他心口许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
“你可愿做天后?”
她微微一愣。
“不愿。”
原来,看着一个人的背影远去,竟是这般滋味。
她甚至懒得给他一个拒绝的理由,也毫不关心他突然提议的的原因。
只有一句淡淡的不愿,一个决绝的转身。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
那种无依无靠的飘零之感让他恍然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被迫认贼为母的天帝庶子,而非如今生杀予夺的天界帝王。
奔出殿外,小心翼翼的一路跟上那抹青色的背影。
只见她抱着那把不入流的箜篌,去了天河畔。
他从来不知道,她能弹出如此动人的乐曲。
想来她本该如此。
她是如此幸运,有一个位高权重,又真心爱护她的爹。
她又是如此不幸,上一回九重天,便遇上他这个命中的大劫。
弹琴画画的千金小姐,为他舞了百年的刀枪,斟了千年的茶水,如今,终是要回归正途了吗?
他该放她走吧。
他曾为觅儿丢了半条命,世上无人比他更明白情爱之楚。
如今,她得有机缘能自己勘破,哪怕是念着这些年的无数功劳,他也该放她逍遥。
让她去吧,去凡间和助她渡此大劫的有缘人,一起看那七夕的万家灯火,去走遍名山大川,去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巳仙人掌珠。
至于他?
他还有这天下苍生,还有这条称孤道寡的通天之路。
七夕,东海。
鲜红的妖血顺着赤霄剑身缓缓滴落,十里碧海皆被染尽。
润玉微微皱眉,眼中冷傲凌厉之色让人胆寒。
不远处,东海领事庄遊终于身着寝衣,姗姗来迟。
“参见陛下!”
润玉冷笑一声。
“陛下息怒,这群小妖纠集作乱,臣日前已命人逐一在清理了,不想竟劳动陛下亲临,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是啊,不过是群不堪一击的小妖,能死在他这千年都未出鞘的赤霄剑下,实是一种殊荣。
可他若不来……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那日之后,他和邝露都很默契的扮演着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她仍旧倾力培养着那两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他也决定配合她,开始喝着雨濛的茶,让清禾替他揉肩。
毕竟,得解脱的是她,要割舍的是自己,要习惯的也是自己。
他就像一根弦,每日每日纽紧一点,而今已是随时便要绷断。
今日便是七夕了。
她就要去凡间赴约,而他,或许就将迎来一个彻底的宣判。
他想把她锁起来。想在上清宫四面八方都布上最强力的结界,天上地下,唯他能解。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徘徊了整整一夜。
及至晨光透入,他才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这几千年的天帝,做得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于是他走了。
驾了两万里的云,落荒而逃,来东海降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妖。
“陛下” 东海领事已然身抖如筛糠。
“好生善后。” 他言毕转身,腾云而去。
他还不能回去。现在回去,还赶得及把她锁起来。
听闻青丘狐主今日传位于其子,他不亲自出席如何能显出拉拢的诚意呢。
青丘大殿。
“陛下此前未言亲临,青丘未作准备,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陛下见谅。” 狐主一脸疑惑的看向他。
润玉高坐殿上,抬眼一扫,满殿皆是战战兢兢,浑身不自在的各路仙人。
也是,他突然到访,一没随从,二没礼物,恍然一看,实在不像是贺喜来了。
好在青丘向来民风开放,乃是六界第一没大没小,自由自在的去处。不过稍许,众仙便各自饮宴,再没什么人关注他。
润玉端起一杯让狐主自夸许久的青梅酒,一口下肚。
青丘,距天界五万里,这回是真来不及了。
润玉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
他只觉这青梅酒醇香中带着一丝酸甜,不似寻常酒涩口,倒更像天界的果汁。
最神奇的是,此酒下肚,似乎心中愁绪也都被这一口香甜带走了。
耳边竟又响起她好听的声音,连天上都下起了流星雨。
比那凡间的花灯强上百倍。
“陛下您怎在此处?” 她似乎很是惊讶。
他怎在此处?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万幸,还来得及。
他蹉跎了几千年,总算赶上这最后的一时一刻。
踉踉跄跄的走向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纵容自己埋进她香软的颈窝。
“怎不等朕?”带着青梅香气的声音有些委屈。
“陛下,您喝…”她轻轻挣扎。
“他说得不对。”环住她的双臂又紧了些。
不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
而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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