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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婴堂
夜已尽,天微亮。
奔驰中的马车突然剧烈一晃,陆小凤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这是一辆很宽敞的马车,车内至少可以坐七八个人,如果是小孩子,就可以坐的更多了。
陆小凤发现自己和一个人挨得很近,而他的头正靠在那人肩上。
孟小韶也醒了,他正了正肩膀,发觉肩上的重量,便十分自然地抬起手臂,摸了摸陆小凤蓬乱的发顶,又仿佛一个母亲在爱抚自己正喝奶的孩子一般,摸了摸他的脸。
大人的脸和孩子的自然不同,孩子的脸柔软光滑,也不会有四条眉毛。
“天亮了,我们大概也到了。”孟小韶咳嗽一声,道。
陆小凤弹起身子,瞪着孟小韶,像见到一个新的活鬼。
孟小韶笑道:“你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
陆小凤苦笑:“我想我大概中了一种奇毒。毒的名字叫做花满楼。”
孟小韶微笑道:“这么古怪的毒,想必症状也非同寻常?”
陆小凤道:“何止是不寻常,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有个妹妹。”
孟小韶动容道:“你如何得知?”
陆小凤道:“方才你醒来,并没有马上变换姿势,而是下意识去摸我的头。我想你一定经常和你的妹妹出门,她也一定经常把头靠在你的肩上睡觉。你常常下意识摸她的头,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全。”
孟小韶笑道:“你猜得对又不对。和我一起出门的是我的弟弟,不是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我却是有一个哥哥,也喜欢这么做。”
孟小韶笑道:“你的这个哥哥是不是姓花,叫花满楼?前年重阳节,上林赌坊开了一个赌局,赌陆小凤和花满楼谁的年龄更大。”
陆小凤瞪眼道:“竟然有人开这么无聊的赌局,若是赌我和花满楼谁更早死倒还有趣些。”
孟小韶笑:“赌死期没有意义,江湖人都说,陆小凤与花满楼,不能同生,必定同死。”
若是一个月前,在花香四溢的小楼中听到这句话,陆小凤一定要大喝一声彩,再喝一大口烧刀子。如今他却高兴不起来。
面对花满楼的不辞而别,他突然变得不再自信,就算此刻他再回到小楼,也没法像过去那样舒心惬意地躺着喝酒了。他已不再是小楼的主人,甚至连客人都算不上。
孟小韶道:“我只恨当时以貌取人,赌你年长些,结果输掉了二两银子。”
陆小凤奇道:“花满楼的年龄有迹可循,我什么时候从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又是谁下的赌注,谁判的结果?”
孟小韶笑道:“下注的人你也认识,他姓花,叫花满楼。他出千斛明珠,赌你是弟弟。”
陆小凤忍不住笑出声。
孟小韶道:“你不相信?”
陆小凤当然不相信,因为花满楼从来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孟小韶笑道:“你觉得这样无聊的事,花满楼不会做?那你可能忘记了,花满楼是个君子,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总会忍不住想找些新鲜有趣的事情。”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君子去赌场是一件新鲜有趣的事,我大概也发现了一件新鲜有趣的事情。”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拨浪鼓,牛皮的鼓面红色的鼓身,是乡野集市里货郎架上常见的样式。
孟小韶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
陆小凤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孟小韶大笑:“你仿佛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还能拉出这么大一坨屎,的确有趣。”
陆小凤也笑,两人一边笑,一边掀开垫在座位上的软垫。
这些软垫共有五件,每一件都用棉麻填的十分扎实,他们二人睡了一夜,竟然没发现垫子下面放满了东西。
孟小韶拿起一个布娃娃,又翻出一个小风车。“原来我们这一夜是睡在杂货铺上,怪不得总觉得不踏实。”
马车外,上官小花突然冷冷道:“下车。”
他们站在一个不太宽敞的巷子里,一座破败的寺庙坐落在巷子的尽头,寺门霉绿斑斓,爬满了青苔。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有种预感。”
孟小韶道:“什么预感?”
陆小凤道:“我怀疑推开这扇门,见到的不一定是人,很可能是只鬼。”
孟小韶微笑道:“而且是只艳鬼。只可惜我们当中没有书生,一个都没有。”
陆小凤道:“你岂非是一个博古闻今的书生?”
孟小韶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官小花走上龟裂的石阶,拉着生满青色铜锈的门环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喊:“是谁?”
上官小花道:“是我。”
门开了,陆小凤也笑不出来了。
孟小韶也苦笑:“我早该想到的。”
陆小凤道:“想到什么?”
孟小韶道:“既然有人在马车上放满玩具,那就说明这辆马车曾经也放满了爱玩玩具的小孩子。”
上官小花当然也是个小孩子,但是能雇佣萧秋雨三人去绑架陆小凤的小孩子,自然不会抱着布娃娃摇着拨浪鼓。
一群孩子像野地里的鸡崽儿追着蚂蚱,一股脑扑了出来。陆小凤被叽叽咋咋的吵闹声掀了个踉跄,放眼望去,只大概看出这些孩子有男有女,身量都不高,年龄不会超过六岁。
这些孩子一点也不认生,看见陆小凤和孟小韶两个陌生人,极为热情地涌上来,伸手向他们要吃的。
陆小凤刚把怀中的桂花糖掏出来,几只小手一拥而上,将糖抢走了。孟小韶手里的布娃娃也被夺走了,那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还回头瞪了他一眼。
陆小凤只得苦笑:“我以为这废弃的古庙是兰若寺,却不曾想是个育婴堂。”
孟小韶笑道:“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
陆小凤觉得自己的头变成了两倍大:“我虽然愿意帮小孩子,但却不代表我喜欢小孩子。”
上官小花冷冷道:“小孩子又吵又烦人,没有人喜欢。”
陆小凤奇道:“但你却和这么多小孩子住在一起?”
上官小花道:“我和这些小孩子住在一起,只因为有人喜欢他们,非和他们在一起不可。”
陆小凤道:“那人是谁?”
上官小花道:“是你要见的人。”
那些孩子似乎很怕上官小花,并不上前靠近,反而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路,让他们通过。这寺院虽破败,却不算小,该有的规制一应俱全。他们穿过空门,经过天王殿,绕过大雄宝殿,最后来到一处偏殿内。
“我弟弟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上官小花冷冷道。
陆小凤和孟小韶看着上官小花瘦弱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两人对望一眼,轻轻推开门。
房屋里昏暗且阴森,弥漫着一丝怪异的气息,角落里似乎有东西在动,陆小凤等了一会,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喘息着道:“在你们的左手边三步,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烛台和火石。”
陆小凤遵循指示,往左手边走了三步,果然在一张桌子上摸到了烛台和火石。
点燃的烛光徐徐充盈整个房间。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除了陆小凤面前的一张桌子,就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床。
床很破,床上的孩子看起来也并不健康。几个漏了棉絮的枕头支起他瘦弱的上身,厚重的棉被包裹着他的腰腿,远远看去,他就像荒漠沙石中艰难生长的一株小草。
孩子偏过头,朝陆小凤“看”了过来。
陆小凤也看着他,似已被勾了魂。
孩子微笑道:“陆公子,还有这位大侠,舍弟唐突了二位,请千万别见怪。”
孟小韶也笑:“方才那个孩子说你是他弟弟,难不成你们俩都是弟弟?”
孩子道:“我叫上官小楼,他叫上官小花,我比他早出生一刻钟,自然是哥哥。但小花却说后出生的那个才应该是哥哥。”
孟小韶奇道:“为什么?”
上官小楼道:“先出生的为长,这又是为什么?只因为世人都这么认为,所以就应该是对的吗?”
孟小韶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上官小楼微笑道:“我弟弟总是有许多奇怪的想法。有的时候做事也有些冲动,但绝没有坏心。他只是,只是想帮助我。”
陆小凤突然道:“你看不见。”
上官小楼低声道:“是的。”
陆小凤又道:“你的腿也动不了。”
上官小楼苦笑道:“谁也不愿意整日呆在床上。”
陆小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知道弥漫在屋里的是什么气味了。这是一种怪异的药味,亦是一种象征着腐朽的气味。
“你还能活多久?”陆小凤问的直白。
上官小楼道:“一年前,我和小花除了性格不同,其余没有不一样的地方。半年前,我的脚突然开始僵硬,渐渐的整个腿都动不了了。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早上,我睁开眼,发现天还是黑的。从此之后,天就再没有亮过。小花带着我辗转求医,我们在闽南遇见一位神医,他说我的病十分凶险,一开始只是四肢不良,渐渐五感尽失,如果顺其发展,恐怕过不了一年,就会因呼吸衰竭而死。”
孟小韶道:“你的病连那位神医都看不好?”
上官小楼道:“他说他只知如何把活人杀死,却不知如何把死人救活。”
陆小凤愣了愣,道:“你说的神医,是不是居住在武夷山脚下的一片竹林里,养着一只橘黄色的虎斑大猫?”
上官小楼点头道:“我能听见猫叫,但不知道是不是橘黄色的。小花说过,那只猫很能吃。”
孟小韶也颇感惊讶,道:“你见过这位神医?你和他是朋友?”
陆小凤道:“我只是听玉惊飞提起过这位神医。这位神医名叫蓝玉烟,据说十分擅长蛊毒一类的奇技淫巧,兼之性格怪异孤僻,从不愿与人来往,江湖中人对他了解的并不多。”
孟小韶道:“虽说医理和毒理相通,但这位蓝玉烟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制毒者,而不是一个医者。”
陆小凤道:“据说这位神医立下一个誓言,此生只杀人,绝不救一人。”
孟小韶愕然:“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神医?”
陆小凤微笑着拍拍孟小韶的肩膀,这个动作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安抚和宽慰。江湖中人心险恶,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纵使行事再老辣,也缺了些经验。
他又认真看着上官小楼,这个病弱不堪的孩子双眼暗淡灰败,他因为看不见,所以习惯侧耳聆听,这使得他与花满楼更加相似。不仅外貌一模一样,就连动作都如此一致。
这个孩子很快就要死了。陆小凤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永生花的事,是蓝玉烟告诉你们的吗?”陆小凤道。
上官小楼的眉心一跳:“神医确实提起过永生花,但他只和我说过,小花并不知道这件事……莫非……小花此次去找你们,是为了永生花?”
陆小凤和孟小韶均是一愣。“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上官小楼苦笑道:“我原以为,他是为了外面那些苦命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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