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己录

　　江枫以前很少去过江南，关于江南的印象，大多都是从诗书中，还有偶尔遇见的旅人口中得来的。如今方得亲眼一见，便忙不迭带着小苏何上闹市去转了好几转。

　　回青小镇的街道上人很多，来往车马络绎不绝，甚至还有高调一些的仙家直接御剑前来，引得路上行人好一阵艳羡。尽管人很多，但大多是外来的修士，不知是因为本来就为数不多，还是出于某种缘故，江枫在街上走了很久，鲜有见到回青的当地人，除了几个在街边叫卖的，还有在客栈看店的，他几乎找不到更多的回青人。

　　那些占满了大街小巷的修士个个趾高气昂，举手投足间总有一分倨傲之气，大多身着白色的道袍——当世仙家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说是只有宋、莫、宁三大仙家才能穿艳色外袍，别的小宗不能衣着过于显眼，免得落下个喧宾夺主之嫌。

　　江枫不禁感叹，眼下就连这种小宗都能有如此阵仗，可见世间对修道，以及修道之人有何等的推崇。

　　他给小苏何买了几块红豆糕，看他津津有味地吃得嘴角全是红红的豆渣。苏何正百无聊赖地抓着他的披散的长发玩，突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留下江枫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愁眠！”反应过来的江枫连忙往外跑去——人变小了，也变得更加让人不省心了啊。他跑倒大街上，看到愁眠正懒懒地倚在树上，长发如瀑，如炬的目光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江面。那里停了几艘商船，上面站着稀稀拉拉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他们身着彩色的锦衣，站在群“披麻戴孝”的修士里，好像几团彩色的云霞，很快便吸引了一众目光。

　　“一品缚灵索......”

　　“上等朱砂壶......”

　　他们叉着腰，有气无力地叫卖着，比起行商，更像报丧。

　　苏何扯了扯江枫的袖子，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语气里满是轻蔑，“活这么久，还没见过那么寒酸的商人。”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江枫看着那些闲散的商人，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一来他灵敏的直觉此时又告诉他这不是普通的商人，二来他从来到大街上那一刻起，就总感觉有人暗中盯着他们一人一妖。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想了许久，江枫还是古怪，便俯下身，悄声道：“愁眠你有没有感觉，嗯......就是一种直觉吧，感觉这个地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苏何抱着手臂，一副大小孩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管他龙潭还是虎穴，我向来都是见神杀神，见鬼就挫他的骨扬他的灰。”

　　不愧是苏何，本事大，胆子也大，江枫觉得若是换成自己，百世轮回都不够他来的。

　　那天苏何硬是扯着江枫在回青小镇从早转到黑，苏何特别喜欢吃街边小铺做的红豆糕，还喜欢喝镇中高人酿的桂花酿，模样小小，却是海量，看得江枫都觉得自己这些年头白活了，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小孩。

　　江南日落得迟，集灵村早已万家灯火的时候，回青的夕阳才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好像耍赖的黄毛小孩，赶也赶不走。江枫累得恨不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苏何，感觉自己才是活了几百年的那个小老头。

　　他受不了了，开始求苏小祖宗放过他，“愁眠，你看你吃也吃够了，玩也玩够了，这天都要黑了，不如我们回客栈吧。”

　　苏何不知怎的，突然变得特别好商议，他嘴里嚼着一块红豆糕，手里拿着一幅糖画，冲江枫摆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好啊，不过我要公子背我。”

　　天色微暗，苏何并没有看到江枫的脸已经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像个刚从树上摘下的西红柿，红了个透。见他扭扭捏捏，苏何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打趣他，“公子是累了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千斤重铁，压得江枫好一阵急促的喘息，他自觉已经下不了台了，只好硬着头皮，一手搂住愁眠的肩，另一只手从膝弯处将他一把抄起，紧贴着胸口抱了起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回......回去了。”

　　苏何哪里肯老实，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西红柿”，打趣道：“没想到公子那么主动。”他顿了顿，继而温声细语道：“我都想天天保持这副身形，好让公子天天抱了。”

　　江枫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塞进去，他总觉得即使自己平时舌灿莲花，只要在苏何面前，都会毫无用武之地。他一路抱着苏何，步履沉缓地往落脚的客栈走去，蓦地感觉有几道视线从背后刺来，他连忙回过头，望向远处，只见风平浪静的河面上，停着几艘不起眼的小木船，先前那些商人仍然在上面逡巡不去，报丧似地叫卖着。

　　“看什么，一群不入流的东西。”苏何冰冷得有些刺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倒要看看，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他语带戏谑。

　　也许是因为先前一直没表露出来，江枫完全不知道，在自己注意到那群商贩之前，苏何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尽管他们隐藏了妖气，一时躲过了妖王的感知，却没能躲开他的火眼金睛。他们伪装成商人，还伪装得那么随意，看来颇有几分底气，好像在堂而皇之地宣告些什么。只是苏何对他们并没有兴趣，和他们一样，他也不打算掩饰些什么。

　　江枫抱着苏何，在日落后的小镇边缘穿行，一阵轻盈的雾在他们身后蔓延开来。尽管这雾起得诡异，江枫却打心底感到安定。

　　苏何低声道：“别看了，脏了公子的眼。”

　　回到客栈，老掌柜正坐在点了灯的酒桌前，眼球微微凸起，好像两盏灯笼，定定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着实吓了江枫一跳。被他搞这么一出，江枫本想径直绕过他上楼去，却被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拦了下来。

　　“客官，你也要等上弦月吗？”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苏何此时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落在地上，代江枫开了口，“你说呢？”

　　老掌柜并不在意他的失礼，反而而露出了和蔼的笑，像是见到一个失散多年的好友，“回青偏僻，穷山恶水，除了定盘钟再没别的宝物了。”

　　“你到是个老实人。”苏何轻轻地笑了出来。

　　“老朽不才，对定盘钟了解不多，这些年也只是从那些来往的修士中探得一二，小公子你可知道，这定盘钟自现世几千年来，即使没有任何守卫，也能安然存在于回青山至今，其中的缘由是什么？”他没有等待苏何的回应，继而自顾自地说道：“世人皆知七月七是阴气最盛之时，但他们不知道，除了那天之外，还有一天，那就是定盘钟出世的日子，只有在那天上山，才能有机会求得这样不可多得的神物。”

　　“只是那天，天地的阴气之盛，甚至能超过七月七。”

　　江枫一颗悬起的心瞬间沉到了海底，“这么说，定盘钟镇压的是......”

　　明明那么沉重的话题，苏何却还能笑得出来，他俏皮地挑了挑眉，扬声道：“厉鬼嘛，以前养过好几只，不是疯就是傻。”

　　老掌柜摇了摇头，似乎在感叹他的年少轻狂，“这魂常年由神器滋养，和普通的厉鬼不一样，有自己的意识。”

　　怕苏何又口出狂言，江枫连忙接道：“那请问，有何应付的法子？”

　　老掌柜无奈地摆摆手，“至今无人能应付。”

　　苏何这会兴致来了，“过几天，我亲自去会会他。”

　　比起苏何生气，江枫更怕他一时兴起，即使他每次都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江枫总
　　是不想他太积极地冲在前头，毕竟树大招风，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很多年后，江枫会想，也许就是当年一个“想藏在暗处”这样的想法，奠定了他之后的发展基调吧。

　　苏何的灵力在一天一天的恢复，虽然还是个小孩的模样，却已经可以召几道风，唤几层雾了。他的灵力刚稳定下来，就忙着带江枫绕回青飞了好几转。于是待在回青的人，好几天都看到
　　一个小孩带着一个风骨翩翩的白衣少年不知疲倦地满天飞舞。

　　时间瞬间便流逝到了上弦月的前一天，在苏何的帮助下，江枫已渐渐开始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灵力，使用说不上，但起码不会再掉链子，苏何也似乎不是很想他学会使用，毕竟他总是摆出一副“有我保护你就好”的样子，江枫感觉他恨不得铸个金丝笼把自己关起来，每天心情好拿出来遛遛，顺便向别人展示——这是我的。

　　至于苏何自己，体内的灵力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但仍然保持着小孩的模样，他说是为了减少灵力损耗，但江枫总感觉他是有意为之，好让自己每天动动筋骨。

　　是夜，苏何躺在江枫身侧，忽感到有刺骨的寒意闪过，猛地坐起身，抬手就是一道烈风，往窗外甩去，本来就有些破烂的木窗此时吹灯拔蜡般裂了开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江枫被他闹出的动静惊醒，忙问道：“怎么了？”

　　苏何的褐色眼瞳此时变成了浅浅的琉璃色，凌冽的目光在窗外扫了好一阵，这才转过身，沉声道“有妖，速度很快，我灵力不稳，一时跟不上。”

　　客栈的小二闻声赶来，急切地问道：“二位客官没事吧？”越过站在门口的二人，他看到摔在地上裂成好几块的木窗，立刻用恐惧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客官若没事，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山呢。”

　　江枫艰涩地轻咳一声，“那个......钱我会赔的。”他掏出几两银子，递给小二，待把他打发走了，转身将苏何抱上了床。

　　“你说那个妖，他的目标会是我们吗？”他将手指伸入苏何的发间，轻轻地抚着他的长发。
　　苏何的眼底闪过一丝炽热，很快又退了下去，“十有八九。”

　　回青山比先前的湄濂山要高许多，山间荆棘遍布，为了不让苏何做太多不必要的消耗，江枫只好硬着头皮上，在前面拿着尊雅为他开疆拓土。苏何似乎很满意这个开路的，一路哼着小调，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还不断鼓励他，一会让他快点，一会让他用点力。

　　苏何早就对其他那些大小仙家的修士不耐烦了，他先是捏了个诀，在山林间唤出一片浓雾，又不知道怎么划出一条地界，直接在那下了片幻境——幻境会随着使用者的精神力强大而强大，相应的，只有精神力凌驾于使用者之上的人才能破开幻境，若是精神力不足，又要强行破开的，精神力很有可能受损，导致失忆或者疯癫。

　　他靠一方幻境，困住了不少世家子弟，不过仍有几个比较强大的修士从中抽身，一路披荆斩棘地向前冲去。苏何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公子别急，先派几个去探探路，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越往山中走，江枫感觉煞气越重，背上的尊雅剑也发出嗡嗡的微响——等不及江枫反应过来，它便自己出了鞘，化为一道凌冽的白光，向树林的阴翳处劈去。

　　苏何一点也不惊讶，反而露出了阴森森的笑，一股灵力正悄悄在他手中汇聚，“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第一次看到自己送上门来的废物。”

　　不远处，一个青衣黑发的男子渐渐显了身形，落在江枫面前，苏何猛地把江枫拉至身后，汇聚灵力的一掌应声而出，却打了个空。苏何不耐烦地抬手又是一掌，这次正正劈在了青衣男子的脊背上，一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完全不给他反击的机会，苏何掐住他的脖颈，广袖一挥召出几道风，包围了他，“青衣九尾明子诀，可惜是个假的九尾，不过据我所知，真的九尾都被你这个假的害死了。”

　　明子诀冷冷地笑了出来，身姿却依旧巍峨不动，好像一尊邪神，“他们害我的时候，不见你站出来替我说句话？小孩子不懂事别乱掺和。”

　　江枫心里一阵恶寒——他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眼瞎。

　　苏何正要使力，把他就地处决时，树林里窜出几道黑影，正是先前在渡口报丧的那群商人。他们身形诡异，三两步间便绕过苏何，又拔出腰间的刀，生生斩断了苏何先前召出的烈风。随后他们好像完全没看到江枫一样，一拥而上攻向苏何。

　　寂静的山林风声四起，煞气满溢。

　　江枫也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要保护苏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