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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
有比给予痛苦更加恐怖的吗?
有。
剥夺痛苦。
搜刮来的罪证被放进盆里,浇了一点油,有人划了火柴扔进去。
燃烧成烬的手纸翻起了白色的热浪。
大雪一般,纷纷扬扬,都是一声声呻/吟,辗转在半空与荒野,拍打中,渐渐没下去了。
互助会事件告一段落,声势浩大,在四十一区内是难得的娱乐,归去的人们意犹未尽,直到吃饭,还听见有人讨论。
“怕个鬼,那你怕是不知道洛珥尔早年镇压用的是什么……”
“……当年也爱干坏事。哈哈哈哈。”
“那些人是被洗脑了好吧。”
“互助死了活该。”
“能不能别提了,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阿诺路过那个井盖,跨了过去,那些细小的喊着疼的出口,如今都被堵上了。
晚饭是土豆粥,入口甜丝丝的,阿诺吃了一整碗,对小菜的兴趣倒不大,但也全部捡着吃完了。
互助会被清扫完毕,四周浮上一层轻松愉快的氛围。辛萝与另一位室友坐在一起吃饭,夸夸其谈自己的“冲分诀窍”,一派热火朝天,阿诺独自吃完,收拾了餐具,去水槽冲洗。
冰冷的水流击中她的手,阿诺打了个哆嗦,她抚摸自己的小臂,仍然僵硬,发觉自己并未卸下戒备状态。
这事没完。
她从老妇人那里证实了一点,互助会地点仅有一个,并且不存在鞋底沾染粉末的现象,那么很明显的一个问题来了——那些通过“查鞋”被揪出来的人,是怎么被查到的?
得罪了人?还是他们暴露了别的东西?
或者是……他们的罪证早被查实。
阿诺将餐盘放到回收处。
前两点没有有效信息做推论,剩第三种可能,但应该没有查到二楼厕所,否则她逃不过。
再倒时间!再往回倒,西威·杰出事的那天,他在人生最后一点自我支配时间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吃纸。
在那种情况下,已经不可能销毁大量硬碳脱罪了,那么他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
保护互助会成员?
她看过的几个都是意识流,但不排除有人会把个人信息写上去,家里死了几个人,什么时候来的罗兰,往深了想,既然有查硬碳的机器,那有没有检测皮脂皮屑成分的仪器呢……
这么一想她有些悚然,造福队层层推进,竟然每一个脚印都踩出了坑。
第一步稳准狠砍掉“树”。
第二步,通过“树”未吞食的信息比对,确定一部分嫌疑人。
第三步,大张旗鼓查一波鞋,名单早就备好,同时在新闻会播报。
第四步,监视洗鞋人数,公开处刑。
列出这四步,阿诺头开始痛了,她意识到她少了一步,破绽在老妇人身上,她亲自拖的地,自己不会洗鞋。
但她还是被记录在案。
这又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的工作导致造福队追踪到了据点,还是……别的。
她还有些节点没打通,信息太匮乏了,光凭猜想与推导,难以圆出一个逻辑链。有些理由看似可行,但她仍觉得不够充分,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来做出这一切,不止四步,其中必然还有其他因素。
还有之前未解决的问题,查鞋的时间点太巧了,正好是她与辛萝去过社区活动中心之后,小组长又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
阿诺小狗似的晃了晃头,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这个,时间有限,这事还没结束,造福队的下一步是什么?
他们知道查鞋底将无功而返,所以抛出诱饵麻痹猎物。
所以造福队到底知不知道该查哪里?
阿诺闭上眼,假设他们知道。
关窍决不在鞋底,一个人使用过硬碳,那粉末最有可能遗落在哪里?
手?不,每个人都会洗手,这个痕迹很容易消除……
阿诺又啃起手指,一幕幕回想,想起第一次去二楼厕所时,老妇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指甲在她手腕掐出了黑色的痕迹。
指甲里。
阿诺突然看向自己的手指,非党籍人员基本在工棚里劳作,指缝里满是黑泥,不下功夫极难清洗,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指甲里是否混入了硬碳,尤其是造福队言明只检查鞋底的情况下。
阿诺心中微微一沉,将手揣入袋中,慢慢摩挲,坐镇造福队的不会是平庸之徒,那个人野心勃勃,机智聪明。
也极具猫捉耗子的恶趣味。
人类对付人类的智慧永远是无穷的。
如果她没有猜错,第三波检查马上要来了。
能逃过么?
她扪心自问,难。
她不是没有去过互助会,社区活动中心几十号人,电子眼被拆了,难保没有人眼瞧见她去了二楼;而过于谨慎所致的提前洗鞋,也在造福队内留下了记录。
她在怀疑名单上,只是蹭着网漏出去了。
下一次呢?那个在造福队发号施令的人……不好糊弄。
她需要一个同伙,一个同样湿了鞋底的人。
第二日,阿诺提前几分钟上工。
大棚顶上隔一段就有一个转动的眼睛,但地面却只在边角设立,如果在中心地带埋着脸说话,以边角的倾斜角度,不太能录入。
小组长负责一部分调配工作,正在大棚中心位置,脚边几个桶。
她没有接触过这个小组长,刚一走近,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扑面而来,与土腥味很像,简直是从土里泡出来的。
“小组长,我需要报备坏死的块茎。”
小组长转过身拿了另一个塑料桶,给她一支粉笔:“写数量,放这里。”
阿诺拎了裤腿蹲下去,冷不防一句话出口:“你知道互助会地点。”
小组长直起上半身,近距离看她,他就像一具包着皮的干尸,长手长脚,眼瞳里是抹不去的阴云,而哀愁中又是强作欢喜,如一张歌剧里两颊涂红的小丑面具。
“你在说什么?”
“造福队还在查人,给我作保。”阿诺说话幅度很小,“否则我会与辛萝交换信息。”
“交换信息?”
“这份渠道不会是你从某个交好的党籍人员口中打听出来的,否则没道理他把这份功劳让给你,你也不至于捂得那样严实。”
阿诺继续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无意间看到了,这个可能性太小,因为要是我,看到就直接举报地点,不用绕这么大圈子把人弄进去。二是你曾是互助会成员。”
沉默后,小组长摇头:“不是……不是。”
阿诺凝视了他一会。
小组长深吸了口气,捏了捏拳:“我不能说,你也不可能知道。”
“我知不知道不要紧,看造福队信不信了。”阿诺说,“你想试一试吗。”
小组长一眨不眨盯着她,目光发紧。
“我们有同样多的时间,意味着双方都有机会举证。”
阿诺嘴角落下一丝笑:“看你意思吧。”
她转身欲走,一脚刚踏出田埂,身后小组长喉结上下动了动,出声道:“辛萝。”
“什么?”
“你想留下来,搞定辛萝,让造福队逮捕她。”
“她被捕不会供出你么?我听她说,是你告诉她,二楼有厕所。”
“这你不用管。”
阿诺用舌头扫了一遍上颚。
“没问题。”
“检举辛萝的成绩是我的。”
阿诺偏过头瞥他一眼。
“我说了没问题。”
一整天下来,阿诺发觉小组长时不时盯着她,他眼珠子很少转,那种感觉更加阴冷。
辛萝上前与他尬了几句玩笑,他也只是敷衍过去了。
吃过晚饭,离10点还有半小时,阿诺回宿舍,脱下了工作的外套。
她摸到了口袋那张从二楼厕所带出来的手纸,随后拿了盆去水房,攥住衣服浸泡在水里,揉搓口袋,搅烂,沥干。
一连几天都没有太阳,阴惨惨的,所有人只有一套分发衣物,因此没人选择在这时候洗衣。阿诺接了一大盆水,两手泡沫,拎着外套两肩向刷牙的辛萝道:“劳驾,帮我摸一下衣兜里可有东西。”
辛萝伸手掏了几下,拿出来时用拇指掸了掸指甲:“没有,就有些土。”
阿诺抖了抖衣服,才道:“谢谢。”
仔细搓完了衣服,阿诺又精心洗干净了手,没有剪指甲刀,她就将手指贴在镜子的菱边上,缓慢地磨平了指甲,再拿肥皂盒水冲刷,彻底清洁指甲缝。
这衣服颇有些分量,拧不动,滴滴答答往下坠水珠子,阿诺也没管,搭在房间里的一根塑料晾衣绳上,下面放个盆接着。
辛萝重重翻了个身:“吵死了。”
阿诺没有回应,熄灯后是一片沉默。
但很快不再安静,仅仅过去了五分钟,胶靴摩擦声和拍门声就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了,辛萝翻过身嘀咕:“又查鞋吗?都结束了还来……”
轮到她们这间,依然是先关窗户,然后挨个检查她们,要求将手伸出来。
造福队员摆弄着仪器,刚扫过阿诺伸出来的十个手指头,动作停止了,不禁抬眼看了她一眼。
阿诺:“我啃手指。”
造福队员捏着她的手,指腹都泡皱了,用牙签也没能没刮出什么。旁边两床的则分别用镊子提取了一部分指缝里的黑色物质,放进透明的器皿里,接着用探测仪对准。
阿诺这边的造福队员很快检查完了,收拾东西过去问:“有目标物吗?”
“正在录入。”
“查询职工路线,样品分析。”
读条推到尽头,电子音平淡无奇地响起。
“查获目标物。”
风声停滞,几人脸上瞬间浮现出了异样。
其中一名造福队突然掏出对讲机,贴在脸边:“增加疑犯一名,3083411023005。”
辛萝大梦初醒。
“不对!不对!我没有,我没有去过互助会,我红色指数676,我没有干过坏事!”辛萝刚退了两步,被强壮的造福队队员扑上来按住了肩,她左右扭头寻求援助,目光直直看向了阿诺,仰起脖子大喊,“阿诺!阿诺你帮我作证!我们总在一起,你没见过我做坏事对不对?我跟互助会没有关系!”
阿诺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我只能证我自身清白。”
辛萝焦急嘶叫:“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
寂静中辛萝愣住了,但很快又指向走廊尽头的厕所:“不!等——我昨天帮你们指证了一个!你们去查记录,是我指证的,她洗鞋了的,我没洗鞋!”
造福队员冷冷地说:“上级说了,对于临时变节的可疑分子,也要一网打尽。”
面包车的车门打开,辛萝被架起往后拖走,破音喊叫,两只脚蹬脱了胶鞋,鞋带纠缠在一起乱飞,阿诺站在台阶往下看,漠然抬起眼皮。
被惊动的人们探头看,在窗户后指指点点。
隔着玻璃,每个人的脸都模糊了。
车门拉上,那张闪着兴奋红光的脸仿佛融入海报,反倒那日水房交谈的话清晰起来。
“怕自己到不了600么?”
“当然了!不过也很安心,这样一公开,大家都不会做坏事。”
积极阳光,一心向善,不做坏事就高枕无忧,你信这样的话么?
当然信,但问题是,谁能轻易定义“坏事”呢?
坏是永不狭隘的。
我们造就它,也被它陪伴,它在奸/淫掳掠中,也在寂静无言里。
而我……
阿诺低下了头。
我是个坏孩子。
今天的宿舍异常安静,仅剩两人。
脚步声和敲门声远去了,寝室恢复安静,窗外街道上的手电筒光如期扫过,阿诺将被子拉至鼻子下方,腮部微动,慢慢咀嚼半张手纸。
这是她第二次走出厕所时,那个老妇人突然追上塞入她口袋里的。
直到她走出了门,才听到后方老人用虚弱的声音道:“那是西威的……”
“他自己也写?”
“只写过这一张。”
阿诺拿出来展开,是张裁了一半的手纸,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我恨文字,它叫我活得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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