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祝词

作者:十载如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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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咕咚一声,她咽了下去。
      服务于文字的“树”,遗言竟是一片荒漠。

      第二天一早起来,盆里积了小半的水,衣服离干还差得远。阿诺没取下来,她走到辛萝的床边,昨晚她被抓走得匆忙,被褥乱成一团,上衣裤子掀到地上。
      她在最后一个室友异样的目光中捡起外套,拍了拍灰尘,套在了自己身上,一个一个系扣子。
      室友手握着漱口杯和铝盆,僵在床边,神情不明地盯着她,颊边肌肉梆硬。
      阿诺扣完最后一颗,转头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阿诺笑了笑。
      “你好。”她伸长袖子,展示给她看,“不好看么?”

      十月到了末尾,每月末是领均票的日子,非党籍人员税后一律300均票,未满一月的按天数给,阿诺去街道29号的商号看了一圈,买不了什么,就算300也就只能买三四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土豆。
      十一月开始日,小组长就借口要登记坏死块茎,推迟了阿诺的下工时间。
      他脸色阴沉,将脸藏在塑料桶后:“每月5号是名单日,会划掉一批人。”
      阿诺捏着粉笔的手顿了一下。
      “我替片区负责人整理了档案,10月24日接到一个女人的检举,说有人熄灯后在厕所询问她违禁问题,根据她提供的时间地址,调出了你在厕所的图像。”
      阿诺仿若没有听见,认真用粉笔在桶上描边。
      “你那是什么态度?”
      阿诺低头,勾起嘴角:“我只是在想,你既然不怕辛萝牵扯到你,为什么会给我提示呢?”
      “情况不同。”
      “可以问为什么吗。”
      “名单上的人会接受审讯,互助会那种恶性事件不会有。”他的声音从喉管出来,压得极干,“他们按比例抓人。”
      阿诺抬起眼:“比例?”
      “上边会定基本比例数,下指标,四十一区总数多少,就按比例定多少人,再往下分,分到每个街道要抓几个人。也有上限,一定量的劳动力要保证。抓的不法分子越多成绩越大,没有人,就没有成绩,低于比例数要申报。”
      阿诺注视着他,手里拎着桶,满身泥土,目光深不见底。
      很久没有说话。
      外面整点铃拉响,到点了,大棚的灯忽地闪灭,只有一盏出口指示灯发着微弱的黄光,阿诺站在一片黑暗中:“不够比例,又找不到证据呢?”
      “按名单来。”
      从鬼门关绕了个弯的阿诺笑了笑,想起前几日一遍一遍的盘查,以及新闻会上委员会发言人一遍一遍地对互助会进行强调——她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在下水道都设置了阈值的严查下,西威哪里搞来的如此数量的硬碳?这个网,从一开始就撒下,决定收网的时机是预收人数。
      西威是否知道了真相,才会留下那样的遗言。

      小组长将桶垒起:“我没有权力删改名单,那个女人的举报,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办。”
      阿诺忽然问:“前头的人死了,个人的编号会变么?”
      “除秘密处刑的人,不会变。”
      阿诺用拇指抹了抹嘴角:“我有次询问党籍人员关于均票的事,你应该在场,他之后问我,记不记得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小组长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的嘴皮被指甲刮裂开。
      “……我现在记得了。”

      离新闻会召开的时间所剩无几,小组长赶紧指使阿诺做好收尾工作,随后在离棚签到板上摁下指纹,关闭了棚门。
      阿诺跟着小组长走上街道,广场那边早已传来有节奏的呼喊,LED屏如实记录他们的信息,阿诺抬头看了一眼,卡沃得,红色指数764。
      不跟姓氏。
      阿诺看过很多人的名字,罗兰对姓的要求可以说是冷淡,有姓氏的基本是老一辈的人,阿诺起先以为登记名会被安排上统一的姓才会重新提交,后来发现很多人的核实名也仅仅是孤立的一个词。
      姓是关系的一种,剔除掉这种人缘联系,信息所剩无几。
      在这种情况下,她下意识记的是编号。
      编号遵循进区年月日及个人顺序设立,反馈的信息量充足且及时。而姓名,在阿诺认知中被归为了“无效信息”。
      记住西威·杰是因为突发事件让她进入戒备状态,辛萝是主动撞到她跟前的,其余——她甚至不记得另一个室友名字是A开头还是D。
      脑容量为什么要浪费在记一堆无规律字母上。
      这或许大脑进行计算优化处理后的选择,但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心底忽然敲响一记警钟,同时开始反思,这种姓名无效化,是被引导的吗?

      临近广场,荧幕在昏暗的天空下闪着光,播放的是一段总意志哈瑞吉·思维的报告,前段是冗长的理论,接着谈到罗兰第十二年取得的伟大成就,其中包含新生率的大幅提高和婴儿死亡率的降低。最后谴责互助会带给人们的消极影响,呼吁红色指数低的群众调整心态,积极生活,尽可能多参与社区活动,齐心协力将罗兰打造成更幸福的国度。
      “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们是大多数,我们是忠诚而自由的。”
      人群欢呼起来,举起标语与旗帜,广场荡漾起海洋。这些是公共财产,每当新闻会里有总意志出现,秩序委员会就会过来分发这些物资,一捆捆从卡车上提下来。
      举这些东西可以增长红色指数,很多人乐意去抢。尽管来分容易,阿诺还是退避三舍,因为新闻会结束后,收归这些东西并检查是否损毁是一件很拖拉的事,很耽误吃饭的时间。
      她来晚了,理所应当地坐到了后排,神游天外地听完,拍拍屁股准备去食堂,忽然被一个高亢的声音点名:“阿诺!”
      紧接着,前面的厚实的肩背手臂们被推开两边,小组长拨开人群走过来:“委员会找你有事。”
      “哪个委员会?”
      小组长忙着协助秩序负责人收旗子,并不紧张的样子:“去了就知道了。”又极低地掠过去一句,“好好把握。”

      过来领她的是一个骨架很大的女人,圆脸双下巴,细长的眼居高临下扫了她一轮,流露出一种可以说是不满的情绪,这种“不满”像是在打量一头品相不好的驴。她扩了扩手肘,胸部丰满,委员会的靛蓝色服制穿在她身上紧巴巴的,一手拿着登记器,问:“阿诺是吗?”
      “是。”
      “生日?”
      “我不知道。”
      “那将你的生日定为明天,有异议吗?”
      阿诺没有立即回答,几秒过后,忽然挂起一丝微笑:“不,我想起我的生日了,是10月23日。”
      “有出生证明吗?”
      阿诺反问:“您有吗?”
      女人没回答,迅速瞥了她一眼,转口道:“10月23日是你第几个生日?”
      “十五个,显而易见。”
      女人的视线在她头上很是停留了一会,才往登记器输入信息,阿诺低着头,望着残留小坑的地面,不与她对视。
      她保留着对人的敏感度,扮演着孩子的角色,同时乐于得到忽略与轻视,这个来自不知名委员会女人却慎重打量她,像是观察未抽条的秧苗。
      她希望她快点长大。
      生理成长最好的刻度是什么?是生日。
      她在10月23日被多摩亚门登记为年龄15岁,把生日放在这个临界点上是最保险的做法。她不是没想过将自己生日定为昨天,这可以多赢得几天时间,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打消,因为得不偿失——万一对方直接将今年10月23日之后的生日全定为十六岁呢。

      简短的登记结束后,女人将登记器夹在腋下:“你跟我来。”
      此刻的街道并没有什么人,天色晚了,只有LED屏发散微弱的光,在这仅存的一点微光中,阿诺见到了一头晃动的金黄色长发,那是一个仰望屏幕的纤细姑娘背影。
      女人叫了一声:“提雅。”
      那个柔软金黄头发的姑娘回了头,十分年轻,双颊是难得一见的粉红,那象征着健康与活力。
      “意志万岁。”金黄头发的姑娘热情洋溢地笑着,“这么晚还工作吗?”
      “去年新生率统计结果出来,我就知道今年得加把劲,工作还剩下最后两个月,绝对不能松懈。”女人问,“你准备去社区活动中心吗?”
      提雅走上前:“今天不去。”看向隐没在阴影中的阿诺,“这是新人?进来吧。”
      她的左侧是一扇不锈钢大门,被漆上了红色,阴影打上一道一道的黑色,如同画上了铁栅栏。
      阿诺仅看清了门牌,86号。

      通过这道门,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没有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或许是昏暗的红墙给人的错觉。走到尽头是一道推拉门,再进去则宽敞许多,左右两扇门,喷了黄漆,顶头悬挂一个大灯泡,几套桌椅,桌上摆放着电话机与台灯,偶尔有白褂的人员在几道门间穿梭。
      女人叫来坐在办公桌后的一个人,将登记器递给她,对阿诺说:“安鲁负责你。”
      叫安鲁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雀斑女人,她熟练地使用登记器,让阿诺坐到桌子对面,头也不抬问:“你的经期。”
      阿诺看了她一会:“不好意思,您再说一遍?”
      安鲁不耐抬起了头:“我们需要知道你的经期以及周期,以确保你的及时妊娠。”
      阿诺:“我可以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妊娠吗?”
      “你不想生孩子?”雀斑女人瞪圆了眼睛,嗓音开始走高,“你想背叛国家?”
      “我希望您说得更清楚一些。”阿诺说,“这两件事,有必然联系吗?”
      “当然有!总意志在社论里说过,新生儿是罗兰的财富。你如果有生育能力却不做出贡献,就是在掠夺国家的财富。”安鲁两颊的雀斑开始发红,“是窃贼!”
      阿诺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以这张桌子为中心的空气逐渐升温,打破这剑拔弩张气氛的是那位金黄头发的姑娘,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安鲁身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安鲁,去那边坐坐吧,这个孩子我来照顾。”
      “你好,我是提雅。”她向阿诺伸出手来,在灯光下,那一双手白皙细腻,指甲干净整洁,令人无法拒绝。阿诺与她握住,目光从手腕一直扫到她的胳膊,大臂上有一圈总意志图案的袖套,胸前佩戴一枚闪闪发亮的铜章,纹路凹凸不平,一个大圆套着一个小圆。
      底部一行小字:妇幼保健委员会。
      “抚养我的同志是党籍人员,我十五岁成为预备党籍,被分配到这里工作。我接待过很多人,刚开始来都会抗拒,毕竟涉及这种禁忌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接近一年的时间。”提雅低头在桌上的登记器上按了几下,“我希望你能配合,妇女生理周期属于国家二级机密,除了委员会定期检查盘问,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阿诺沉默了几秒:“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没有吗?”
      “或许是的。”
      “我会为你安排妇科检查。”
      “如果我没有生育能力呢?”
      “需要缴税。”
      提雅滑动《妇幼保健引导流程》手册,态度那样的亲和:“一切节育措施都是禁止的,不仅在我们这里留下备案,还会被道德委员会追查。一切堕胎都是违法的,后果更加严重,将面临十年以上刑期。劝你不要尝试。”
      阿诺问:“从十六岁开始吗?”
      “不,从十六岁开始追踪记录,每星期需要到委员会报到听讲座。十八岁你就可以开始肩负你光荣的使命了。”
      此时有人开门,穿堂风被带进来,阿诺斜过去一眼,复又回过来,没想到提雅正看向她的方向,四目骤然相对,电光火石,一触即灭。
      阿诺迅速垂下眼皮。
      桌对面,提雅极其友善地注视她:“虽然你未满十六,但我们或许能一起说说话,做个朋友。”
      过了一会,阿诺才望向她。
      这话似曾相识,上一个说出此类的好像也不是很远的事。
      她回味起这一个词,朋友。

      阿诺在多摩亚门外的废土里一共醒来了八次,每一次醒来都会有新的信息,而她回忆自己第六次醒来时,只是一句话。
      “我的朋友是镜中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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