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

　　回到厨房的时候，大厨房里人来人往，已经是忙作一团。顾芷今日正轮到休息，看着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只得领了送酒的事情，跟着专门负责运送的使女小厮跟着到二门上去了一遭，自己倒没有往更前面去就回来了。

　　因为要负责整个浮萍苑前后院的晚饭，厨房里自己人的晚食素来十分简便。大盆里是过水洗过的荞麦素面，姜末、小葱花、蒜泥摆在一边，香醋、秋油、糖盐调制好的蘸料自己舀，另外的菜码如萝卜丝、水黄瓜丝、白葱丝、笋丝、千张丝和细切清酱肉丝等不拘，量都是足的。还有黄瓜蛋花汤晾得温温的。

　　厨房里热，虽然是早春，但为了备晚饭满屋子的灶头都用了，满屋热气腾腾，吃饭自然是要凉爽解燥的，这一顿荞麦冷淘自是极好。饭后，顾芷又去厨房后头的浴室里，用厨房余火早烧好的热水，美美的泡了澡、洗了头，换了干净衣裳，终于觉得今日一身疲乏都抛在脑后。

　　太阳渐渐西沉，月亮渐渐东升，待到厨房渐渐歇下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子夜，满天星光都有些黯淡了。前面远远的笙歌尚未有疲倦之意，厨房里早按惯常经验，备好了夜间添补的饮食以便随传随送。

　　这时候正是清闲的空档，值夜的厨娘丫头婆子也都趁机偷些懒自去推牌或补眠，寥寥几个剩下的也在私语聊天，并未在意顾芷的出现。大部分的灶头都熄了火，只留了一排，专供晚上前头或是其他地方宵夜应急之用，此时想来是还无人点餐，并无人在用锅火，上头只或坐着笼屉、或架着大锅——顾芷知晓这是大厨房一天到晚不间断备的几样点心蒸菜并汤头，焖在这里方便随叫随上随添补——不同于大厨房白日的浓重混杂，只有几缕清淡的甜香、肉香和烟味。

　　顾芷走到自己下午那个灶头前，有白厨司关照，这个灶头自然也没有熄火。揭开锅盖，蒸蛋糕已经蒸得结结实实的了，遂取出来叩出模具，趁热用薄刃刀切成一片一片，找了一只菊花盘出来，摆在盘中成如花般的细菱形。

　　又从架子上拿下来自己酿的一坛子梨水酒酿糟，舀一勺子，提起热水冲了一茶壶的酒酿汤。

　　将灶火熄了，又将厨房里外看了一回，收了尾，顾芷这才洗了手脸，和看宵夜的婆子打了招呼，留了一碗酒酿汤给她。就端了这蒸蛋花片同酒酿梨水汤，穿过走廊往后罩院子里她们歇息的屋子走去。

　　在白厨司手下呆了这么久也算有好处，至少顾芷住的这一间屋子是有一面向阳通风的，不至于太潮湿。一进门，外间是几个年纪更小的小丫头睡的通铺。

　　掀了帘子到了里间，就看见那粉衣丫头正坐在左手边的床头泡脚，见她来了立刻嗅了嗅鼻子，眉开眼笑起来：“真香，阿芷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小棠你就知道吃，”顾芷笑着将托盘放在桌上，一面取了剪子挑蜡油灯的灯芯，一面问道，“大娘呢？”她做了什么东西，自然是要带白厨司一份的。

　　这粉衣丫头名字正叫作杜棠，和顾芷是差不多的年纪，买来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生辰，白厨司就干脆让她跟顾芷算作同一天生日，就在六月初六。她不比顾芷灶上技艺好但胜在手极为巧，据说娘亲曾是个绣娘，人又机灵讨巧，因此白厨司才把她带在身边，教授精细点心和菜雕的活计。

　　“大娘累了一晚上，已经歇下了，”杜棠懒懒地躺在床上，有声无气道，“站了一天了，泡脚吗？还有些水。”

　　“不了，洗过澡了。”顾芷摇了摇头。

　　“啊！”杜棠翘着脚一个扑腾直起身来，假意作出一副酸溜溜叹道，“果然，你倒过的舒服。”

　　“明天可就轮到你休息了。”顾芷取了杜棠的帕子走过来递给她，“来，我帮你把水泼了罢。”

　　“哪像你，我一闲下来，也想不到去好好泡个澡了，”杜棠接了帕子三下两下抬脚擦脚，一面嘟囔着，一面已下了床径直往桌边，顾芷回来的时候，已经先拈了一片蒸蛋片往嘴里放了。

　　鸡蛋蒸出来的糕片结结实实、颇有弹性，金灿灿地围成一圈铺在盘子里，含到嘴里，却是一会儿就化了，满嘴的甜香味，酒酿汤也是一股香，淡淡的水果甜味和酒味，喝下去妥帖又暖胃。

　　“你今儿个又去琼楼阁了？”杜棠嚼着蛋糕便问道。

　　“嗯，”顾芷点了点头。

　　“她那个人，据说可讨人厌了，从前得势的时候，便是目下无尘，故作清高的样子，也就那帮子风流的男子捧着。”杜棠就随口道，“现下失势了，听闻脾气就更不好了，成日地锁在房间里，就是有去看望的，也被冷脸骂出去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顾芷失笑道。

　　“就那些个丫头婆子们八卦时说的啊，”杜棠就道，“不过我倒有点不信，免不齐便是她们嫉妒苏……什么来着，苏蕊婳美貌，又看她倒了霉，这才背后里嚼舌根子。”

　　“你倒是很理解的样子。”顾芷打趣道。

　　“那当然了，”杜棠故作自恋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突然想起来，“反正真的假的，你得小心点，虽然大厨房在前头，不能把你怎么样，没得沾了霉运。”

　　顾芷心中一动，回想起今日的事，不由暗自叹息，“你就放心罢，我还能不清楚各中分寸。”

　　顾芷和杜棠说说笑笑分了几片糕，合饮了一碗汤，又到外间去给几个小丫头分了些，余下的就收在小桌上。顾芷打了明早洗漱的水，又按照前世的习惯，用青盐、兰膏抹了牙漱过口。

　　因为如今正是生长发育的年纪，有一大半时间都蹲、站在厨房里，肩背、肺、腿脚、嗓子自然首当其冲，所以顾芷格外注意保养锻炼之事。仅仅普通的梨子，鲜梨、蒸梨、梨汁、梨子酒、梨子蜜……也是按着季节时令变着法做出可口又养生的饮食来。各样清肺的食材也时常出现在一日三餐中。

　　若是轮休时便去好好洗澡解乏，平素上床前也必然要烫了巾帕热敷并揉捏肩膀、小腿、膝盖、肘腕等处，还要在屋子中间打一套八段锦、五禽戏或易筋经，对杜棠只道是从前爹爹教的。杜棠起先还跟她一起学做一番，后来只懒怠起来，每每在床上躺着看她做。

　　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躺在稍凉的半旧被里，回想起今日发生之事，顾芷却有些睡不着了。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顾芷就一直忙于基本的生存硬件，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唯一牢记在心不敢忘却的信念，就是不忘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人生。

　　顾芷这世家是普通的小城镇里的小市民，爹爹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小商贩兼任土郎中，她还有个双生弟弟。一年全靠爹爹二十两银子，还有娘亲做些绣品换钱，将将够维持家用。

　　这样的家庭尚可温饱家底却很薄，经不起风浪。果然娘亲在她七八岁上时染疾去世，爹爹隔年又娶了后娘——也是个寡妇。转年，府州里闹了灾荒，流民闹起来围攻县城，爹爹被征去守城，结果一去不复返，活人还是尸首一概皆无。因此，连抚恤金都得不到，还差点被当作叛兵处理。

　　后娘整理了自己的嫁妆，卖了房子和一切家什走了。临行前，将她们姐弟二人一起丢给了人牙子。

　　从天而降的“金手指”终不过是小说中的幻想，反而是随处可见的“天灾人祸”更加符合此时这世道。但总归，就这么如随波逐流的浮萍般挨过这新的一生，顾芷也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一场大梦。

　　想要让人生过得稍微好些，思来想去，前世唯一可以用到今生的，就是自己那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厨艺，以及本着兴趣去报班学习捣鼓过的酿酒和调酒手艺了。说来这辈子上天真给自己开了一个“金手指”的话，便是保留下前生一条吃货必备的灵敏舌头，改变了上辈子虽爱酒却三杯就倒的体质。

　　想不到前世的爱好兴趣会成为这辈子谋生的技能，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当兴趣成为职业吧，不过顾芷并没工夫矫情一番。想在这打水靠挑、开火要烧、缺油少盐、食材较少的时代成为一名合格的全灶大厨，顾芷知道自己差着远呢。

　　因此从能干得了活开始，顾芷就有意跟着娘亲下厨，为此一开始没少被指望女儿好好学习一手针线的娘亲责骂。幸而许是上天垂怜，顾家住的一道巷子皆是小生意人，尤其是左近邻居，不是在酒楼脚店里帮厨，便是自家摆小食摊子、走街串巷做红白喜事席面，甚至还有专门为酒楼提供处理果子菜蔬的，便宜了顾芷从小耳濡目染。

　　何况顾芷的外祖正是江南水乡的一个乡村厨子，一手案上灶上功夫可谓佼佼，虽说顾芷的娘亲专于女红，并未学得什么真传，那一点皮毛顾芷也受益匪浅。本想着大一些，也可以像邻居一样摆一个摊或是去别人家帮厨——毕竟穷人家的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说——没想到……不过也算有了一门在同龄人中很少见的本事。

　　因此，到了人牙子手里，顾芷只不住哀求，称自己会全灶技艺，求人牙子把自己卖作一个全灶。

　　所谓全灶，就是灶上红案白案手艺一样不漏都要拿得出手，这也是一门手艺。好比就算是在前世，大多数能称上大厨的，多少也是三十往上了，顾芷这样的年纪，说全灶，就得两世的年纪加起来才够了。

　　也是顾芷听人闲聊提起过，这全灶手艺不是人人都能学到，身价贵，而买得起全灶的，至少也是自己吃得起饭还有富余的。而且相比丫鬟婢女之类，有一技傍身会轻松很多很多，若是运气好，将来攒下了积蓄，还可以自己赎身自由。

　　也不像优伶娼妓，这是贱籍，过得风流又如何，好比良民中商贾再富豪财势就是低了一等。别说脱籍难上青天，就是脱籍，也无所长可以为生。

　　说起来也算顾芷运气好，这人牙子从前得过腰疮，因为顾芷爹爹的膏药好了许多，因此对顾芷姐弟多了些怜惜。

　　虽然依旧对顾芷这样一副瘦弱身板还自称全灶依旧全然一副不信甚至嗤之以鼻的，但还是私下告诉她，顾芷这般年纪，很难卖到全灶不说，而且全灶固然稍好一些，但究竟是奴籍，卖去人家，还是如普通奴仆一般，说打就打说卖就卖的，就是赎身，也得主人发慈悲才行。

　　尤其是如顾芷这般，从小便生得周正，看得出将来必有几分颜色的小姑娘，等年纪长一些了，若是男主人好色，收在房里，既当厨娘又伺候人也不是不可以。人牙子说的直白，顾芷听得也是心惊肉跳。

　　不过最终还是又看着顾芷可怜，又得了她做菜的“贿赂”，人牙子告诉她，唯一可以让着全灶的身份稍有些不同的地方，唯有……

　　“也是你运气好，正巧京都的烟花里来了咱们江南找南边的厨子，这娼籍和奴籍啊，其他地方都保不准，唯有那里头还是有些区别的，且带你去一试……”

　　顾芷愣住了，半晌，跪下，磕头，求人牙子成全。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顾芷就这样来到了浮萍苑。本来负责采买的人只想找厨子的同时再买两个打杂丫鬟，还是正好被当时同下江南的白厨司看到了，试了她做菜和调酒的本事，以二十两白银的上乘身价进了厨房，后来更收她为徒。而弟弟顾葱最后去了哪里，顾芷算是同批卖出得早的，却是无从知晓了。

　　想起弟弟，同胞连心，顾芷心里便不由一阵酸涩。又想起爹爹，不是没有将一家零散的下场怪到过他头上，但当初他也确实是守足了日子才再娶，也并未有了后娘便成后爹，后娘的面甜心苦也不算他的错。不能说因着孩子便从此打光棍了，便是前世也没有如此的，何况今生了。

　　说起来，心里不是没有存了有朝一日一家三口重聚的心愿，只是知道可能渺茫，再多想也是无益，往日顾芷竟连提也从没向别人提过。

　　在勾栏这最是没有规矩二字的地方，又是在只管一日三餐的大厨房，只要不出差错，待到资历够了便能称上一声厨娘，走通关系，赎身不简单也绝对不难。不能出去，便以白厨司为榜样，在这大厨房里争得一片地，也算老有所依。

　　像今日这事儿，若自己当真是个普通的小丫鬟，自然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了。只不过她既不寄望于在苏蕊婳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也不惧怕因此而可能受到的什么坏处，所作所为是为着自己的本心罢了，旁人在意的于她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来说反而是不在意的。

　　不患得也不患失，自然只要做到问心无愧便行了。有所为有所不为，也算是全了这一场穿越了。

　　唯一有些心惊的，便是呆了这五六年，同样一个大厨房里，已经不只有多少人来去匆匆。有的去了其他更轻省的干活的地方，有的则去教坊司转了乐籍从艺乃至从奴籍转了娼籍，自然有自愿的，当然也有在前面走动被瞧上了不自愿的……

　　还好，自己只缩在这大厨房里，最多去个后院，哪也不去，又整日灰头土脸，没什么颜色，自然不会有人惦记。

　　这么想着，顾芷心稍安了些，慢慢地，终于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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