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来过

　　关楠跑到二楼，孙明头朝门扑倒在地上，右手握笔，左手紧紧攥着几页纸，双臂同时奋力向前伸直似乎想抓住什么，嘴边污物中鲜血触目惊心。孙父揪着他肩膀扑到他背上嚎啕大哭。

　　关楠伸手探向孙明脉搏，余息尚存！
　　“他还活着。”他立刻拨通120，三两句交代完，背起孙明就往外跑。

　　孙父连忙跟上去，路上对着电话又是一阵无语伦次的哭诉，听内容应该是打给周玉翠的，

　　两人跑到巷口，救护车不多时也到了，关楠协助医务人员将孙明抬上车，跟车去了医院。

　　孙明被送进手术室抢救，孙父贴着门趴了一会儿，突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父子俩前后脚被送去抢救，关楠给派出所和赵雷二人打了电话，趁等人的空隙将刚刚从孙明手中取下的几张纸拿出来看。

　　从内容上看这是一封遗书，孙明先是感谢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又因年轻莽撞落到如今的田地，虽然深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却实在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希望父母理解，并愿景来生再做父子血亲。

　　跟每一个想以自杀方式离开人世的人一样，通篇文字悲戚煽情，带有极重的厌世情绪，孙明除了给父母兄弟留了话，有三分之二的篇幅留给了一个叫“嘉莉“的女人。从文字上分析孙明对这个女人用情很深，不仅回忆了两人点滴过往，更言“今生唯一遗憾是不能与你同衾共穴”，一再劝诫父母不要责怪她，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均是咎由自取，也只有在留给嘉莉的遗言里，关楠读到了孙明对于尘世的不舍眷恋。

　　遗书一共五页，从纸张字迹新旧程度看应该不是同一时间写的，看来孙明的自杀念头由来已久。

　　据调查，孙明连续两年考研失败后，于去年三月份应聘到嘉陵市一家生产销售医用器材的民营企业做销售。据其同事领导反映，孙明为人十分好高骛远，有问题就逃避，有错误就推脱，工作态度也不积极，三个月试用期内竟然一个单子都没做成，公司本想辞退他，他却突然签了几笔大单。他私下跟关系较好的同事炫耀自己交了个白富美女朋友，人脉关系很广，以后都不愁业绩。但四个月前也就是今年一月初，他突然辞职不干了，具体原因不明。

　　关楠想起李海亮的抱怨，孙父的欲言又止，如果假设孙明的受伤不是单纯的意外，如果嘉莉就是孙明口中有钱有人脉的白富美女友？那么它的幕后是否与周玉翠与假/币案有关？这一张越织越密的网让关楠感觉棘手的同时，也感到身上担子的重大。

　　……

　　周玉翠似乎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她比孙父镇静很多，安安静静的走进来，对着门口“手术中”几个大字看了半晌，才沿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双手捂住脸嘤嘤哭起来。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苍老十岁不止，黑瘦矮小，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经受住工地上高强度劳作。

　　赵雷说：“我们到工地的时候，她刚从脚手架下来，应该是得知孙明的事情，走路都恍惚了。”他难得认真的惋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么大年纪还干这么重的活儿。”

　　关楠心中涩然，虽然周玉翠是很重要的嫌疑人，但在这一刻，他私心希望她只是被骗的挡箭牌。

　　和赵雷同来的还有派出所的一位叫曾庆的民警，小伙子性格十分开朗热情，仅路上一会儿时间已经和赵雷混熟，称兄道弟起来。关楠将孙明遗书拍照留底后，将原件交给曾庆，令他奇怪的是曾庆对这种重要证物似并不在意，看都没看直接装入文件袋里，却绕着弯追问赵雷三人此行的具体目的。

　　赵雷被他几句恭维话吹得找不着北，几次差点泄密被关楠不动声色打断。曾庆察觉关楠警惕没再坚持，解释说自己对于经侦工作实在好奇，言语不当之处请关楠多包涵。关楠自然借坡下驴，轻描淡写将这事儿揭过。

　　这时孙父醒了，曾庆给他和周玉翠录完笔录便先行离开。关楠待夫妻二人情绪稍稳，正打算对周玉翠进行问询，院方传来消息孙明情况恶化，需紧急转院去上级医院治疗。关楠恐再生事端，当即决定让孙启留在邑江，自己和赵雷跟去容城。

　　到容市第一人民医院，孙明被即刻送进重症监护室，经多位专家会诊，情况非常不乐观。

　　半小时前，孙启发信息称，经过派出所现场勘探排疑和孙明遗书为证，孙明被定性为自杀。这个结果本在关楠意料之中，但他路上几度翻看孙明遗书内容，越发觉出事情的不寻常来，周玉翠得知消息那一瞬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恨意也证实了这一点。

　　虽然有些残忍，但关楠知道此刻是问询周玉翠的最好时机。

　　ICU外的走廊里，周玉翠脸上泪痕已干，她毫无生气的呆坐着，眼神空洞而迷茫。关楠走到她身边坐下，亮出证件直截了当说：“我们是专门从嘉陵市过来的，知道找你什么事吗？“

　　周玉翠点了下头，小声答：“知道，为小明非法集资的事情。”

　　怎么又搞出个非法集资？据关楠所知，嘉陵市近三年内都没有大金额非法集资案发生，周玉翠所言不是没有案发，就是被人诓骗，依目前形势，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关楠神色如常，顺着她说：“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吧。”

　　周玉翠哽咽起来：“警官，小明真的是被人骗了，他很单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

　　关楠打断她，语气稍严厉：“我们只相信证据，你认为他冤枉，就要提供能证明他冤枉的证据。”

　　周玉翠抬头仔细打量关楠，似乎想确定什么，又无法下定决心，半晌她低下头，落寞说：“都活不成了，是与不是又怎么样呢。”

　　关楠问：“孙明怎么受的伤？”

　　周玉翠：“是工伤，他之前在嘉陵市一家房地产公司工程部做监理，出了点事儿……”

　　“你撒谎！我们调查过，孙明出事前在嘉陵市春晖医疗公司做销售，根本不是你们所说的房产公司，”关楠目光锐利的盯着周玉翠，一字一顿问，“你们夫妻费尽心机撒这种弥天大谎究竟想隐藏什么？或者那件事不止孙明一个人参与了，你和你丈夫，还有孙睿都脱不了干系。”

　　“我们没有！”周玉翠断然否认，语气激动起来，“我们也是受害者，关警官，我求您不要再逼我了，我已经没了小明，不能……不能再没了小睿。”她再度哭起来，“关警官，我知道你是好人，如果不是您，小明怕是已经死了。你放手吧，这件事太难！”

　　周玉翠惶恐绝望的神情让关楠有些吃惊，幕后那只手到底是有多大？竟能只手遮天！

　　关楠见周玉翠已近乎崩溃，知道不能太激进，待她缓了会儿，换了个话题问：“你知道孙明非法集资七千万是多大的罪？”

　　周玉翠先是摇头，又点头：“我问过周老师，说是得判十年以上？”

　　关楠本是猜测的金额，没想轻而易举就被证实，他心里有了底，接着问：“周老师是谁？你前雇主周清廉？”

　　“是。”

　　“你们关系挺好”

　　“嗯，周老师和朱老师对我很好，很尊重我，从不把我当佣人看。”

　　“他们去参加拍卖会也带着你？”

　　“你说电视上那种拍卖会？我没去过。”周玉翠肯定说，“也没听周老师提过。”

　　关楠“嗯”一声，神情尽量轻松：“他们这次只是去美国探亲，几个月后就回来，你还回去吗？”

　　“不知道。”周玉翠眼睛紧紧盯着ICU大门，喃喃道，“应该去不了了。”

　　“你们怎么知道孙明非法集资的事的？”

　　周玉翠眼中显出诧异来，咬牙犹豫半晌，仍旧没有开口。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关楠用陈述的语气说：“因为非法集资，孙明被人抓了，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残了。“

　　周玉翠脸色惨白，她挺直了身体，双手紧紧握住座椅边沿，整个人开始颤抖。

　　关楠继续说：“有人警告你们，如果还在嘉陵市待着，孙明不止残废这么简单，孙睿也不会好过。我再猜一下，警告你的人里……有‘警察’！”他紧盯周玉翠表情变化，在她骇然到失控前，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周玉翠，逃避不是办法，以你对孙明的了解，他真的敢自杀？”

　　周玉翠嘴皮颤动，牙齿打架，身体无力的挂在关楠臂上！

　　关楠说：“那伙人心狠手辣，你们离开嘉陵市真能换来孙睿的平安无虞？我告诉你，不能！你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相信我，相信警方，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用生命向你起誓，我一定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周玉翠沉默许久，终于重重点头。

　　周玉翠早已泪流满面，她沉默着望着关楠，许久，终于重重点头。

　　ICU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见医护人员出来，周玉翠赶紧迎上去，为首的医生沉痛说：“孙明家属，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

　　“小明！”周玉翠凄然惨叫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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