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得还

　　一只雪白色的猫头鹰静静站在桌子上，叼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肉眼可见上方的金红火漆封印和反面的翠绿花式英文。
　　“天呐！”大萌抓着头发大叫，“你被霍格沃茨录取了！”
　　“霍格沃茨要雅思8.5以上的，你什么时候考的？！”学霸A也抓着头发大叫起来。
　　江锦龙穿着一身黑罩袍急匆匆从走廊另一端跑过来，喊着：“我来接你入学，拿好你的暑假作业。”
　　“不，这都搞错了。”罗至福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拍拍他低声说道：“你该去的学校是阿姆斯特朗，不是霍格沃茨。”
　　教室后排兀地响起一声巨响。
　　李令言连人带椅整个人后仰撞到了后黑板上，他骤然惊醒。
　　大萌也被他吓醒，迷迷糊糊地下意识要拽他起来。李令言坐在翻倒的凳子边儿，有些呆滞。
　　是梦。
　　梦不代表什么，而这个梦又是那么的荒谬，尽管他曾经那么渴望真的被霍格沃茨录取——十一岁之后他只得承认自己不属于魔法世界。白日的阳光使人眩晕，一些压在他脑海底部的信息被胡乱翻出来，跟现实搅成一团，结成梦境。去英国上大学要考雅思，8.5是个高分，暑假作业，阿姆斯特丹——荷兰的首都，霍格沃茨的录取信上是翠绿的墨水……食死徒穿着黑罩袍，诸如此类的东西。
　　意识的碎片，他这样想，毫无意义的碎片。然而他止不住想到穿着黑罩袍的江锦龙，忍不住回忆起他一路带风地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带着阴郁，仍然英挺而帅气。他妈的，他暗骂，忍住不想这是否有什么隐喻，自己对江锦龙是否有什么潜意识的期望和判定。
　　“你要生根儿啊？”大萌迷惑地看着他呆坐着不起来。
　　“大萌，”他问，“哈利波特里头那个俄罗斯的黑魔法学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德姆斯特朗吧。”大萌挠了挠头低声回答。
　　是德姆斯特朗啊，他想，他想说的是德姆斯特朗，才不是什么鬼阿姆斯特丹，罗至福这个老文盲。
　　原本大课间结束他正常的回来进了教室，坐下打开书，被阳光晃了眼而后正常地睡着了，正常地做了这么个梦。他今天“若有所思”这个行为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这实在不符合一个差生的生活节奏，头疼，他感叹，想事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而且想起的小时候看过的书也太多了，显得自己从小热爱阅读，真不是人干的事儿。他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决定把偷摸吃东西之后的事儿全忘掉。
　　罗至福的短信来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
　　“新活儿，今儿有时间吗？老地方见。”
　　“ok。”他回复。去他的德姆斯特朗。

　　李令言盯着罗至福吞云吐雾。
　　一根烟抽完，他无限回味地捏了一会儿烟蒂，依依不舍地送进了烟灰缸。拿过大搪瓷杯子狠狠嘬了两口。
　　“结婚是牢笼啊。”他幽幽地说。
　　李令言心里哂笑，这个中年老流氓，去他的德姆斯特朗。
　　罗至福丢了一沓子纸给他，“看看吧，这么个小姑娘，唉，可惜了。”
　　的确是个小姑娘，档案里的照片是几张偷拍的生活照。
　　“好看吗？”罗至福凑近嘿嘿地笑，“不是什么难活儿，盯着她别跑了就行，不是跟你一个学校嘛。”
　　李令言心里有点梗，这个小姑娘真的挺好看的，而且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看看吧，当爸的不靠谱就得孩子遭殃。”罗至福的唠叨穿插在他对回忆的搜检中，“一抬腿说跑就跑了，也不想想自己还有这么大个闺女……啧啧。”
　　茶馆儿的跑堂来续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如果她爸不回来……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李令言盯着小姑娘的眼睛问。他听说过有的高利贷公司会把还不上钱的人抓去□□，一旦进了这个窝，恐怕这姑娘的一生就真毁了。
　　“能怎么样。”罗至福轻描淡写地说，“未成年呢，就是拍几张照片威胁一下她爸吧。这活儿你接不接？就当帮大哥一个忙，我还得每天接闺女放学呢，嗯？给个话。”
　　外头忽然乱哄哄涌进来一群人，两个人诧异地侧头望过去，是忽然下起了大雨。他们所在的“百姓茶棚”立刻塞满了人，看起来像什么名胜在节假日塞满游客一样，没多久人人捧起来大搪瓷缸子嘬着热茶，人人脸上写满了满足。
　　茶馆故意露着没修的两处房顶开始滴水，人们又嗷嗷叫着往里换座儿，他们对面一个爸爸正用自己的外套给孩子擦着头发。
　　“接了呗！”李令言一笑，“走了罗哥。”抱着文件夹就溜达出去了，也不避雨，就直挺挺地顺着街走了。
　　罗至福看着，带点轻蔑意味又带点可怜意味的一笑，捧着他的大搪瓷杯子慢悠悠喝起了茶。年轻人，急什么呢。

　　直到进了粥店，李令言还忍不住在回忆那个女生究竟在哪儿见到过，江锦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这么水滴涔涔地走进来。
　　这是什么青春叛逆戏码吗。
　　“怎么淋着雨过来了？？”他抓着一条毛巾过来就往李令言头上瞎呼噜一通。
　　“没带伞。”李令言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纯真地回答。
　　江锦龙语塞，没带伞不会路上买一把吗，没带伞就等一会儿再走啊，没带伞就别过来了呗。他觉得李令言这么看着他，这些责备或者劝慰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行吧。”他最终叹了口气，拽着这小子去了休息室。
　　他的柜子里胡乱塞着几件衣服，李令言自己钻进去刨了刨，拿出一条运动短裤和一件短袖，短袖是江锦龙今天穿来的，运动短裤则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李令言把自己套进衣服里，短袖穿在他身上有点儿宽敞。
　　江锦龙刚才匆忙跑到前厅替顾客点餐，李令言晃悠到收银台，在旋转座椅上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盯着江锦龙点餐、配菜、送餐、收拾桌子。大概是人好看，这些杂事儿被他做得很有美感。江锦龙大概是他生活里接触到的最有美感的一个人了吧。
　　江锦龙转了一圈，后来给李令言塞了杯姜茶，“喝掉。”他简短地说。
　　咦他是啥时候逃脱自己眼皮子底下去煮的姜茶？
　　“哥，你喜欢猫头鹰吗？”
　　江锦龙终于闲下来靠在收银台前休息的时候，李令言凑过去问。
　　“猫头鹰？好吃吗？”
　　“哥你是吃货吗？”
　　“小兔崽子想造反吗？”江锦龙笑嘻嘻又温柔地说。
　　连小兔崽子这个词都说得那么有风度。
　　很多小孩子小时候都喜欢跟大孩子一起玩，也许是为了容纳自己不合时宜的成熟，也许是因为大孩子看起来威风凛凛。李令言倒不是这样，尽管他的玩伴通常都是同龄人里比较傻的那一拨，他也会乐于跟着他们——甚至更小的孩子们一起犯傻。他觉得故作成熟的大孩子看起来更傻。
　　江锦龙——是他遇见的大孩子里很有样子的一个。虽然他们没有一起玩水枪、捉迷藏，也没有一起混网吧、偷着抽烟喝酒。
　　姜汤似乎没起到很大作用，他慢慢开始有点头痛，因此而更加寡言。
　　今晚，他依旧等到了粥店打烊后的夜色。

　　浑身发热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被子狠狠踢到一边。可是因为发着烧所以四肢无力，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轻轻地一推，和撒娇也没什么两样。
　　江锦龙捏着被角，他本来顺手要按照他妈的习惯给李令言把被子压紧，但是忽然想起了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育婴指南：孩子发烧时要使用物理方法尽快降温。
　　于是他打了盆温水，拧了一块毛巾，准备给李令言擦身。
　　任劳任怨啊任劳任怨，他心内感慨，自从认识了李令言自己仿佛无师自通了保姆技能，这只能解释为自己内心深藏的父爱被提前激活了吧！
　　小胳膊小腿儿都是白伶伶的，常有人把薄瘦的少年人的身体形容为白条鸡，此时江锦龙觉得很是贴切，大概是因为常年跑在街头，白生生的皮肤下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了，捏起来也算紧实。
　　江锦龙觉得手感不错。
　　这个时候李令言其实醒着，他最怕热，相比于退烧时的烧灼，他甚至更喜欢发烧伊始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感觉，他老早就察觉了退烧的迹象，有些烦躁地等待着煎熬的降临。眼皮沉重而头脑清醒，仿佛身体在脑海里飞快旋转，而沉重感又时刻坠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经触摸会有些微的疼痛，江锦龙的毛巾敷上来时，他忽而觉得解脱。
　　有点凉的令人瑟缩，有点轻微痛感，又有点浸身在春日夜晚的凉风里。
　　他泄露出一点哼唧。
　　真像个小奶狗，江锦龙一边擦拭一边感慨。擦完一轮，贴一贴胸膛胳膊腿儿，温度果然降下来一些，他轻手轻脚抱来一床薄被，把厚些的那床简单堆叠一下，放在了李令言身侧，方便他觉得冷时随时更换。
　　李令言哼哼唧唧半眯着眼，看到江锦龙在自己床边发愣。夜色浓重，显而易见他耽误他哥睡觉了。
　　“哥，对不起。”还带了两分哼唧。
　　说着碰了碰江锦龙的手背。
　　“睡吧。”江锦龙只是轻声说。
　　可是他睡不着了，他一直睡不着，被退烧时的燥热折磨地想跳起来砸东西。
　　“哥睡不着。”他又说。
　　“那喝点水。”江锦龙扶起来他，递过一杯水。
　　有点粉粉的颜色，带着清爽的甜香。
　　李令言咕咚咕咚喝完，拽着江锦龙衣角歪在床边。
　　“哥，你好像我妈。”他冒出了这么一句。
　　江锦龙无语凝噎，既然都升了辈分……
　　“叫爸爸。”他冷静地纠正。这个小孩儿，心中忽然升腾起奇怪的责任感。
　　李令言没气力地笑了。
　　“睡吧哥，”他轻声说，“难受了我再叫你。”
　　江锦龙点点头躺在了他身侧，给他拉了点被子盖住肚子，“乖，这点被子不许蹬开。”
　　李令言也点点头，拽着江锦龙睡衣一角不吭声地闭上了眼。
　　不知道为何又想到了白天文件夹里的小姑娘，她浑然不知被偷拍的照片，还有那一厚叠他看不懂的合同票据。
　　能遇到龙哥是他的缘分，他得珍惜。
　　发烧时人会莫名地没有食欲，偶尔又莫名地想吃某种东西。正如现在，他忽然想跟龙哥一起吃大肠面。病好了一定要去吃呀，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地下定了决心。

　　李令言未料到暗下决心要和江锦龙大嚼大肠面的计划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后。
　　退了烧的第二天，他就回了学校，每天默默看着照片里的小女孩乖乖上学下学，远远跟着女孩直到她回家。
　　连上课都没这么精心过，每日看着窗外吹着凉风，隔了两天竟然又体虚发起了烧。
　　江锦龙接到大萌的电话时脸色有点难看。
　　大萌找他是因为李令言发着烧还要去女孩儿家对面盯梢，他拦不住。
　　“龙哥你说，本来就是玩玩就得了的，你说他怎么闹得跟真的似的。”大萌有点烦躁和不解，边埋怨道：“混混讲什么他妈的敬业啊。”
　　江锦龙从大萌的话里嗅到一些其他信息，这让他有点迷惑，他从未想过李令言在其他场合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他在他面前乖巧太过，让他几乎以为这就是个有点顽皮的普通初中生了。
　　也是因为这点儿好奇心，强行把李令言拖回家——江锦龙自己家，安顿好之后，他又返回身去和大萌一起窝在了女孩儿家对面的咖啡厅里。
　　不过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好奇李令言的另一面多一点，还是好奇这个女孩儿多一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