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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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群英会


      “子翼先生?”

      见他宛如被施了法术定住般,我赶忙唤了一声。然而没反应。

      “……子翼先生?”

      又连唤两声,依然没反应。

      看一眼身后挎刀侍立的一名士兵,那士兵会意,上前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蒋干一下。几乎与此同时,但听得“咕噜”一声,我仔细辨了辨才确认,那声音是自蒋干喉间发出。

      “子翼先生!”

      身子一晃,他终于虚脱般踉跄了一步。那士兵忙伸臂扶他,不意他却在长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抽出手臂避开那士兵的搀扶,然后撑起残存的风度,略低头施礼道:“多谢。”

      好!有腔调!

      我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见他气息渐渐平复了,方解释道:“适有紧急军务,周都督不得不先行一步。此刻中军帐内已备下酒宴,为先生压惊。先生,请!”

      “子翼!”

      一见蒋干,周瑜立刻含笑相迎,举目间见他一张脸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紫,眸光一转,便朝我的方向照了照。

      也不算很过火嘛!——之前周瑜曾嘱我,蒋干文人身弱,不可太过——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我迅速转脸避开,然后顺势一打手势,蓦然有一队侍婢自帐外款款转入,一个个鬓若云裁,腰如束素,细步纤纤,袅袅婷婷。

      “请大都督更衣——”

      随着她们的声音如莺语花底般响起,耳边又响起“咕噜”一声——不,是“咕噜”、“咕噜”、“咕噜”很多声!举目环视帐内——诸将佐兵士们看向场中的眼睛都有点直。

      “咳咳”,我掩唇轻咳一声,以目向我的“前”戴刀侍婢们示意。为首之人正是阿黛,略一点头,她便率领众人在周瑜、蒋干面前一字排开,垂螓首,屈单膝,纤纤素手轻举托盘,脉脉水眸含情带意——

      “大都督您赶紧挑衣服吧,这么站着累死了!”

      ——我在心里替她们说。

      说起衣服,啧啧,我曾一度坚信,赐周瑜新衣,是权在繁忙的公务之余,除打老虎外的第二大爱好!大约没有比看帅哥华服加身更加赏心悦目的事了!每赐周瑜衣,寒暑皆百领,诸将皆不及。以至于每年到了七月七晒衣服时,我都会万分同情周家的侍女们。

      此刻展示在这里的十几套华服美冠,虽不过是太仓一粟,却是我精挑细选,绝对夺人眼目。光是其中一条鞶带,便镶珠嵌玉,价值非凡。无怪乎蒋干瞄瞄这些衣冠,再瞅瞅这群侍婢,眼睛里陡然变得十分有内容!

      “真有你的!”喉咙里“咕噜”一声,甘宁在我身后小声说。

      挑挑眉,我冷笑一声:“世人都说我江东女子最是温柔可人,偏偏有人唱反调,口口声声这是谣传。我且问问甘将军,这是谣传不是?”

      “不,不是……”

      “当真不是?”

      “不是。”

      “果然不是?”

      “不是!”

      “那么甘将军也速速回营更衣吧。”我淡淡打量他一番,“今夜群英雅集,你这披甲带刀又是血又是汗的,未免太煞风景!”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周穆王乘八骏御辇巡昆仑之丘,与西王母瑶池欢宴的情景。然而,无论那情景曾经多么旖旎如画,今时今日,都只能淡化成一幅古旧背景,悬挂在荒芜的时光里,衬托这一刻的丽如朝霞。

      灯火辉煌,将黑夜映成白昼;满座英杰,似银河光耀九天。

      推开光影虚掩的门,周瑜像踏着梦幻之路走进人们的视野,衣袂上,眉目间,华光缠绕,炫彩缱绻。一一地,他为蒋干引见群英,众人互道着“久仰”、“幸会”,管弦繁奏中,满座欢腾。

      “我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夜故旧相聚,当饮一醉!”

      军中之人酣饮豪迈,军中之乐慷慨激昂。我坐在一片欢腾中,仰首饮尽觞中残酒,冷冷瞥一眼蒋干——

      今夜,就让你见识我吴越风流!

      “子翼先生,请!”

      “请!请!”

      鲁肃、吕蒙率诸将轮换行酒,前者更是与蒋干热烈攀谈起来。行酒的间隙,蒋干亦不失时机地打量周瑜,看他执觞豪饮,掷觞欢笑,谈笑酬答时明明英风迫人,转侧顾盼间偏偏风流秀出。他看着他,或许还想不失时机地说点什么。

      “在下虞翻,有些微小事不明,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嘿,已经开始了么?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望向场中,这蒋虞二人,一个器宇高雅,一个风度宏邈,却不知一番立论问难后,谁胜谁负。

      蒋干谈锋极健,自始至终,一直在极为认真地在倾听、思考、发言;那边厢,虞翻却像已有了三分醉意,嬉笑恣意,放浪形骸,如入无人之境。

      转首看周瑜,他正垂目轻抿觞中酒,那隐约点染于他唇角的笑意似乎表明,在他眼中,胜负已无悬念。

      再度注目场中,慢慢地,我便也微笑起来。想来精研易学如虞翻者,几千年的风云都看淡了,期期百年,不过是一场游戏。倘于千万人之中得遇一知己,则倾心相随;否则,不过是走走、看看、玩玩、乐乐,人生如戏,哪怕这戏有负于他,他,也定不负这戏。而清谈这类“雅事”,不过是咬文嚼字的戏中之戏,既置身于一场游戏之中,认真,你就输了。

      咦,甘宁哪里去了?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甘宁竟一直未曾露面。该不会是因我要他往“雅”里打扮,他“自惭形秽”之下干脆不来了吧?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众人哄然一声,循着人们的目光望向帐门——甘宁!他竟真的一袭天青色锦袍加身,作“雅士”打扮!虽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怀中,竟然抱着一张琴!

      他他他,他会抚琴?

      我简直难以置信!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吕蒙,因此,他已先我一步问出。而答案,居然是肯定的!

      随着众人又是哄然一声,吕蒙大笑着手指甘宁道:“兴霸呀兴霸,你明知大都督有顾曲之雅,还要乱弹一气,就不怕大都督顾来顾去,把脖子扭断了?”

      “哄——”帐中之人再也忍耐不住,一个个笑得弯腰屈背,跺脚拍手。我心口间却蓦然一股甜甜的、涩涩的东西涌上来,举目朝周瑜望去,他竟也正好望过来,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那深埋在时光之尘里已十八年之久的往事便蓦然鲜活过来。我想起那个夜晚,那众星拱月般的两个少年,那为博周郎一顾而故意弹错音的乐伎,想起母亲,想起彼时年少无忧的权,想起翊,想起匡,想起珊珊,还有傻傻的自己……他们一一呈现在眼前,像琴声隔了时光的河送来,飘缈惝恍,却也清美如梦……

      “好,兴霸鼓琴,我舞剑!”

      收回目光,周瑜长身而起。

      甘宁“嘿嘿”笑起来,显是备受鼓舞。朝周瑜一揖,他转身阔步朝乐工们走去,同几位乐工低语几句,他便拉开了架势——

      天呐天呐天呐——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架势,竟是把琴当竖箜篌用的么?据他方才说,这张琴乃是出自蜀中名师之手,可照他这弹法,难道不是暴殄天物?

      望着他,周瑜但笑不语,微一沉吟,缓缓拔剑出鞘——

      那剑身如一泓霜夜月光下的秋水淙淙流出,姿态美好恰似此刻场中之人,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

      乐音起,铮铮琮琮,竟似金戈之声。但我很快发现,刚才着实抬举了甘宁,八音之首的琴到了他手里,却原来只是充作铙锣之用,颠倒错落地偶一拨弄,沦为惊鸿一瞥的配合音。

      一声长笑,周瑜仗剑起舞,风姿倜傥,潇洒纵横。腰间佩玉伴着他举手投足洒落一颗颗动人的清音,像风拂过玉树的叶子。帐中烛火随着他袖底清风偶一明灭,他的眼睛便像汇聚了大江中的万点粼光,熠熠生辉。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乐音越发疏狂,他长歌快舞,挟剑惊风,直令座中之人豪情激荡,哪怕是最不善饮之人,亦忍不住要执觞仰首,浮一大白。

      剑光如霜如月如水,映着他眉目间、衣袂上的华光炫彩,一点点氤氲扩散,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幻化成一个移动的光团,令人心摇意夺,目眩神迷。一曲终了,他驻剑于地,目光徐徐扫过全场,就连最偏远的一处角落都仿佛在他的注目下生辉。

      “好!”

      满帐喝彩声中,周瑜纵声长笑。收剑入鞘,他熠熠双眸直击蒋干——

      “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讬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月亮也羞走了,星星也羞走了,夜空中只有无光因此也不用担心被夺尽光辉的风牵着云的衣袖在和着节拍伴舞——西北风。张开双臂,让衣袖迎风飞扬,我觉得自己的心绪也在翩翩起舞。

      “太完美了!”

      今夜的一幕幕从脑海中流过,做梦似的。我抚摸着自己因酒醉而微微发热的脸,嘻嘻地笑。

      “阿祥叔听令!本帅命你焖肥羊肉一锅!”

      “李阿毛听令!本帅命你去江边汲水两桶!”

      “小石头听令!本帅命你上山砍柴一担!”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

      哦,是我的,是彼时年幼的我,趁着策在后帐小憩,站上他的帅案,舞着他的令旗,雄赳赳发号施令。

      从袖中摸出另一面主帅令旗,我回想着自己白天站在“瀚翔”楼船上挥舞着它指挥三军的情景,心中随酒意暖暖流动的,竟是一种孩子似的心满意足。

      “我告诉你,我们一定能打败曹操的!”

      “我告诉你,我们一定会拿下荆州的!”

      “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一定会到雒阳去的!我的梦想,我们的梦想,全都会实现的!”

      仰起头,我对着庞大的夜空说,笃定极了。说话时,我手里紧握着令旗,就像紧握着自己的梦想。

      有什么东西在晃,是一朵一朵洁白的、沁凉的雪花疏疏落落地、盘旋着飘下来——还是谁的衣袂触动了空气,带起的风吹皱了夜幕?

      “大都督!”是甘宁的声音响起,“按大都督吩咐,楼船已然备好。”

      循声回首,但见周瑜衣袂飘举地行走在风中,甘宁与陈霆擐甲执兵,翼护而从。向大江之上望去,“瀚翔”楼船灯火摇曳,一片通明。

      我不由满腹狐疑地:“这是要去哪儿?”

      “来而不往非礼也!”甘宁嘿嘿一笑,“咱江东的营寨既已被那姓蒋的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曹操营寨,自然也得让咱们探上一探。”

      微微张了口,我惊讶地望向周瑜,而他从容一笑:“郡主要一起么?”

      “你敢吗?”甘宁扯起嘴角,那笑欠抽之极。

      “有什么不敢!”

      江风凌乱,江涛汹涌,然而站在周瑜身边,我的心底,一片安宁。

      凭栏北望,他看那浩荡水营接天蔽江,铁索连船如城如山,眉目的底色始终云淡风轻——

      一种宁静的藐视。

      那一种宁静的藐视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此刻不是站在夜色下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的敌方营前,而是独立闲庭,静听风吹雪……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年前,曹操北征乌丸,歼灭袁氏残部,于凯旋途中临碣石山,登山观海,写下这首满溢雄心壮志的诗。只是他当时能翻倒那片海,如今怕却跨不过这条江!

      陡然间,曹营中号声急起,旌旗飞动。

      “大都督!”甘宁极为警惕,趋步上前,他以目请示周瑜。

      手扶船栏,周瑜最后扫一眼火光接天的曹操营寨——

      “返航!”

      广袖一挥,遗一串朗然长笑。

      第二天,周瑜率众将到江边为蒋干送行。

      “周公瑾雅量高致,非言辞所能动也。”

      斥候报,蒋干返回曹营后,这样对曹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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