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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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说客


      “公瑾别来无恙!”

      “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莫非为曹氏作说客?”

      “我久别足下,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奈何疑我作说客?”

      “我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也!”

      大笑声中,周瑜一把挽住蒋干,延请其入帐。随众将走在他们身后,我长久凝注着蒋干的背影——名士不愧是名士,观此君作派,想来他就算被恶狗撵得一路狂奔,也会竭力保持衣衫严整、发丝不乱吧?

      “公瑾,”一个时辰后,当接风宴结束,蒋干被遣入别帐暂歇,中军帐内只剩下有限几人时,鲁肃迟疑着开口道,“这蒋干……”

      周瑜抬目看了看鲁肃,淡淡挑唇而笑,却没有说话,而递了一杯茶给他。

      “曹操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甘宁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的确令人费解,刚刚输了一仗的人是曹操,当此之时,却派出个舌辩之士来游说敌方主帅投降,这曹操莫不是脑子里进了长江水?都说他用兵诡诈,可为什么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诗人的一惊一乍?

      “如今两岸间人往来频密,曹操派蒋干前来,莫不是以游说劝降之名,行刺探军情之实?”鲁肃却无心饮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只是用间,怕还有离间之意吧?”

      吕蒙话音落地,鲁肃与甘宁面上俱是一惊,周瑜则从氤氲的茶气间缓缓抬眸,深深看了吕蒙一眼。

      《孙子兵法》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两军对垒,互派斥候密探无数,却有几人能如蒋干这般大喇喇进入对方中军,甚至有机会盘桓数日?

      而细思之下,即便曹操真的是派蒋干前来劝降,这举动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首先,实力对比明晃晃摆在那里,曹操拥百万之众,三分天下已据其二,这并未因一战胜负而有任何改变,自负如曹操,甚至可能认为我们初战的取胜不过是出于侥幸;其次,这许多年来曹操受降怕已成为习惯,远有徐晃、朱灵、张辽、高览、张郃甚至害死曹操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的张绣,近有荆州一众降将。起初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确信,周瑜绝不可能投降,然而——一颗心陡然狠缩了一下——每一个人都会如我般确信么?

      老辣如曹操,首战告负之下痛定思痛,会否已从周瑜、程普并为左右督的人事安排上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自古以来命将出征,每每由君主亲持钺之首端,而将柄端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上至天者,将军制之。”紧接着再持斧柄而将斧刃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下至渊者,将军制之。”将军既受命专斧钺之威,则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可事实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始终是扎在为君者心底幽暗处的一根刺。于是便有了种种猜疑,种种毁谤,种种纷扰,种种阴谋。田单间乐毅,王翦间李牧,忠心受疑,史不绝书。而如何利用这一点,曹操,怕不会逊色于田单、王翦。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说客来访,宾主尽欢。一江之隔的乌林,曹操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数百里外的柴桑,权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吴县呢?丹杨呢?会稽呢?

      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依稀记得是《吕氏春秋》上的,说有一个丢了斧子的人,内心认定是被邻居的儿子偷了,于是看邻居的儿子神色、言语、动作、态度,没有一样不像是偷斧子的。后来他在翻动自家谷堆时发现了斧子,过几天再看到邻居的儿子,就觉得其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偷斧子的样子了。

      “把他交给我吧。”

      此刻,我手持主帅令旗,在甘宁眼前晃了晃:“甘将军,我命你配合我做接待蒋子翼的工作,你没听见?”

      甘宁显是懵了,他抬头看周瑜,周瑜已退入后帐;又扭头看吕蒙,吕蒙以手扶额迅速转开视线;顿了一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鲁肃身上,鲁肃方与他对视一眼便口称“营中尚有要事需待料理”飞也般出了大帐。

      “我不干!”惊天动地一声吼,甘宁狮子眉倒竖。

      “胆敢违抗军令?”我举旗的手猛力一劈,“来呀,把甘宁给我推出去砍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砍甘宁,而甘宁自然也不敢真的违抗军令。

      一路朝蒋干营帐走去,见事已成定局,他干脆问,“直说吧,要我负责剁手还是砍脚?”见我半天没反应,他不由瞪圆了牛眼,“该不会是割舌头吧?人家还全指着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讨饭吃呢!啧啧,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

      “啧啧,果然一日为贼,终生贼性难改!那蒋子翼好歹也与大都督同窗一场!”我无比鄙夷地白了甘宁一眼,“先派几个你手下的兵把他看起来,三日之内,不许他出营一步!”

      然而才第二日,甘宁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甘将军,怎地又要违抗军令?”我一扬令旗道,“大都督有言在先,接待蒋子翼之事,由我全权负责,众将皆可凭我调度,见旗如见他!”

      “你爱调谁去调谁去吧,我和我的兵再也受不了那个蒋干了!”

      “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去吧!”

      隔着老远,我便听到一把高亢且极富激情的声音正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对着士兵们高谈阔论。那论点之鲜明,那论据之严整,那论证之有力,直教人忍不住击节称赏、拍案叫绝。并且,随着那旁征博引的论述,他的双手不断地做出各种劲健有力的动作,那超逸举止,那翩翩风度,不由让人想起一首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般口若悬河的攻势下,已不知是换了第几波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们溃坝般败下阵来,对着甘宁哀求:“将军,我们实在受不了了,要么应了他,要么换了我们吧!”

      ——他阐述的主旨是:他要见周瑜。

      冷笑一声,我扬起下颌道:“甘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彬彬有礼了?”

      想是被此君折磨太久已临近崩溃,反应过来我话中之意,甘宁二话不说,立刻小山一般压将上去,一阵吹胡子瞪眼,耳根终于清静。然而,就在甘宁架着蒋干,欲将他“请”回帐内时,一阵喧哗声猝不及防地由远而近。循声望去,却是老将黄盖被韩当、吕蒙拉着,正朝这边走来,黄盖一面走还一面恨声不绝地大叫:

      “我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哪有周瑜小子!”

      韩当死命拉着他劝他低声,想是气极,黄盖却只是不管不顾:

      “义公怎还为他说话?我问你,首战赏金你我两部可是最后派发,且多有克扣?《司马法》云:‘赏不逾时,罚不迁列。’他周瑜熟读兵书且掌兵多年,怎会出此纰漏?这也罢了,今日我来支粮,被他帐下小吏百般刁难,他非但不主持公道,反而对我横加指责!凡此种种,分明是在打压我等老将!”

      “黄老将军还请慎言!”吕蒙急急劝道。

      “要你多言?我与德谋、义公随破虏将军南击山贼、北走董卓之日,你又在哪里?周瑜自负其能,擅作威福,你起初不过讨逆帐下一侍卫,也来折辱我三世老臣?”

      一把推开吕蒙,黄盖愈发怒不可遏:“一战小胜,尔等便骄矜疏怠若此,长此以往,破虏、讨逆辛苦所创基业,怕就要毁在尔等手中!”

      “看什么看!”见蒋干长久凝视着黄盖恨恨而去的背影,甘宁撕下最后一层“温柔”面皮,一展臂便将蒋干扛起。

      蒋干不失“优雅”地挣扎了几下,一边还不忘大声抗议:“如何不能好好说话?如何不能慢慢讲理?”

      “好好说话慢慢讲理?今天没空儿,改日吧!”

      “怎么回事?”“安抚”好蒋干,甫一迈进吕蒙营帐,甘宁便忍不住大声问。

      吕蒙抬目看他一眼,凝思片刻,却沉默。

      “怎么连你也卖起关子来了?真是急死人!”

      “老实说,我也满心诧异。”沉默有顷,吕蒙终于开口道,“主上新近从柴桑运来一批辎重,大都督一早便命我出陆口相迎,回营复命时恰巧遇见黄老将军与大都督发生争执,所以,我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是何辎重如此重要,柴桑方面有专人押运不算,还需吕将军你出陆口相迎?”我忍不住插言问。

      站起身,吕蒙出帐观察了一下四周方返身而回,压低声音道:“薪草,膏油。”

      “薪草,膏油?”甘宁一拍脑袋,“这么说——”他蓦地兴奋起来,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亦如吕蒙般迅速看一眼四周方才压低声音道,“火攻?”

      吕蒙点点头:“如今看来,是的。”

      甘宁搓着双手,打了鸡血似的在帐内走来走去,“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嘿嘿!……哈哈!”倏忽间他又猛地顿住,“可……可这风向……”

      “这也正是我的疑虑。”吕蒙锁眉道,“不过大都督久在宫亭湖练兵,熟知长江沿岸气象水文,何况他一向头脑冷静,心思缜密,绝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打无把握之仗。他既放言让我们信他,我们便只管信他就是。”

      “我们当然应该信他!”一颗心被吕蒙的话语深深触动之下,我的头脑中竟猛地有灵光一闪,“二位将军可还记得,出征那日,宫亭湖水域便是刮的东南风?”

      “对!对呀!”甘宁激动起来,“那天的确是刮的东南风!”

      吕蒙亦有些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如此,待时便是!”

      心绪激荡之余想到黄盖,我又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大约就是因为相信,我隐隐约约觉得今日之事恐怕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这想法就像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一点光,它似乎就在那里,你却捕捉不定。直到心思飞转间重又想到蒋干,我终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先解决手头之事。便在这个时候,却听吕蒙说道:

      “末将险些忘了!主上对郡主甚是挂念,专有一船物品并书信带予郡主,想来仲翔大兄应以派人送入郡主营中。”

      “你说什么?”

      “主上专有一船物品并书信带予郡主……”

      “不是,你说谁?谁是此次负责押运之人?”

      “是……虞仲翔。”

      虞翻虞仲翔?!

      一颗心活泼泼一跳,我几乎也要搓着双手在帐内走来走去了!当然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一扭头便出了帐。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蒋干的辩才我算见识过了,虽说以周瑜的言议英发完全可以对付他,但我江东大军的主帅与他一个江北来的说客争胜于口舌之间,那未免太不像样子。我正愁找不到得力之人,这不,这个人就来了!

      虞翻,此人在我眼里,实在是个“神”级别的存在——神通广大的“神”,也是神经兮兮的“神”。虞氏是会稽大姓,虞翻的父亲虞歆曾任日南太守,他本人则本是前会稽太守王朗任命的功曹,策打败王朗后,复任命他为功曹,待以交友之礼,并亲至其家拜访。建安四年时便是他以言辞游说华歆,才使得策兵不血刃地拿下豫章。策去世后又是他婴城固守,逼退了想要趁丧夺取会稽的孙暠。后来朝廷征召他为侍御史,他不去;曹操辟召他为掾属,他干脆说:“盗跖欲以余财污良家邪?”严词拒绝。

      这一切当然都是建立在他的“神通广大”上。其人博学洽闻,精于易学,曾作书与孔融,并示以所著《易》注,孔融答书曰:“闻延陵之理乐,睹吾子之治《易》,乃知东南之美者,非徒会稽之竹箭也。又观象云物,察应寒温,原其祸福,与神合契,可谓探赜穷通者也。”这只是文的,武的,他除了善使长矛,更生了一双“飞毛腿”,步行一日可达两百里,非但吏卒无人能及,更可直追战马。

      不过有本事的人大约都比较难搞。且不说他拒绝曹操辟召的那番言辞,当初策为展示我江东地灵人杰,曾欲令他出使许都,交见朝士,以折中原妄语儿,谁知他竟不肯去,只好改派张纮。后来策提起这件事,他竟大言不惭地道:“翻是明府家宝,而以示人,人倘留之,则去明府良佐,故前不行耳。”自恋到这种程度,真让人受不了!也就只有同样自恋的策能容忍他,闻他此言,非但大笑着表示赞同,更盛赞他是“吾之萧何”。

      人与人相交,大概是需要些缘分的。权与他可就没有这般投契了,甚至于,可以用互相看不顺眼来形容。虞翻性情疏直,常犯颜谏诤,又性不协俗,是以多见毁谤。近几年来越发“神经兮兮”,而有故意找茬的趋势,每每撩拨得权怒火中烧,他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这次之所以会摊上这么个“美差”,想是故态重萌又气得权不轻,才被远远打发至此。难道真的是,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然而,哪怕他再“疯”,因其才干,我却始终无法对他生出嫌恶来。并且据我所知,除了周瑜,吕蒙也与他私交甚笃。张纮更是为他说话:“虞仲翔前颇为论者所侵,美宝为质,彫摩益光,不足以损。”

      跟虞翻交代完毕,我又对甘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布置一番。转眼三日已过,到了第四日,照例五更擂鼓后,各营起床梳洗;听号声二遍,应点人数;再听擂鼓并看升旗,各营开门提水造饭。我早早收拾停当,但听得中军鼓起便起身前往中军帐,果然,蒋干已经到了。

      周瑜并诸将皆衣甲鲜明,剑佩锵锵,一派英风飒气炫人眼目。蒋干站在一众人中,虽葛巾布袍,却谈笑自若,挥洒自如,仿佛这里并不是杀气腾腾的敌方军营,三天来他也并未遭遇任何不快,倒让我生出三分敬佩来。

      朗笑声中,周瑜携手蒋干,参观军营,行视仓库、军资、器仗,一路行来,但见军士雄壮如虎,军资堆积如山,蒋干不由啧啧称叹。此后一行人来到大江之上,接下来,我将让蒋干“好好”领略一番我江东健儿风采,保证终生难忘。

      “子翼,请!”

      周瑜邀蒋干登上“瀚翔”楼船,我手执令旗向周瑜请令,他微笑着点一点头,我便站上旗台,抬臂举起令旗。随着令旗轻挥,嘹亮的号角破空而起,已守候多时的将士们依照指令纷纷趋船向“瀚翔”号靠拢,一霎时,真是个旌旗猎猎蔽天拂日,战鼓隆隆江沸山摇。

      集结列队完毕,令旗一劈,各部霎时偃旗息鼓,静如止水。如此威武雄壮之师,令则行,禁则止,如臂腕之使指,如百体之从心,观者敢不由衷赞叹?斜目一瞥,见蒋干颇识时务地屏息静气,神色间流露出激赏,我不由轻轻扬起唇角。

      令旗再展,各部变阵,江面重又沸腾起来。阵型变换间,甘宁所部似一柄尖刀缓缓突前。阵型的变化太过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异动,不通军事的蒋干丝毫未有察觉,就像他丝毫未有察觉刚刚还在他身边谈笑风生、向他讲解各种阵法的周瑜已悄然下了船。

      唇际的笑意倏尔扩大又倏尔隐去,我将手中令旗霍然前指,再“唰”地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杀呀——”

      骤然之间,位于阵型最前端的甘宁所部亮出长矛、抡起环首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瀚翔”号扑来!但听得画角鼙鼓急如骤雨,杀声阵阵摧人肝胆。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已扑至“瀚翔”号脚下,若非楼船太高,攀爬上来尚需一定的工具和时间,他们肯定已将船上之“敌”撕成碎片了!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无情!站在我的位置,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们个个须发尽竖,睚眦欲裂——眼神要狠,出手要稳,目标要准——这是我事前的要求,此刻看来,他们的表现比我预想的还要出色!

      拿眼尾扫了扫蒋干——奇怪,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摆明了是冲他来的江东健儿们,他竟没有被吓得瘫倒!我本以为,他至少会颤三颤、抖三抖,然后颤颤巍巍、东望望西望望地寻找周瑜——他竟没有动!是的,纹丝不动!

      甘宁已一马当先地攀上船栏了——蒋干依然不动,躲都不躲!

      然后,就在甘宁举起环首刀,做戏做全套地把一双牛眼瞪成牛铃,哇哇大叫着作势欲劈时,我猛力一挥令旗,一切戛然而止。

      “好!”我忍不住先在心里赞了一记。谁说文人无用?看看我们的子翼先生,就勇敢得很嘛!

      我走下旗台,下定决心要以无比诚恳的态度对他表示最诚挚的赞美与慰问,甚至于,我都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了。然而,当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身旁时,却发现情况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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