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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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出征


      第二日,权宣布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将兵与刘备并力逆曹;以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

      当天晚上,周瑜又会同鲁肃与诸葛亮进行了一场密谈,权未加参与,如今的情形,已无需他再亲自出面。而密谈的内容,除了联军作战相关事宜,还事关荆州的归属。主战派所面临的巨大压力诸葛亮已亲眼目睹,在这样的情势下请求江东出兵相助,若还抱着两家各据荆、扬以成鼎足之形的幻想,那就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葛亮是聪明人,既已走到这一步,让步,已属必然。

      与此同时,调拨驻扎在外将领的调令纷纷发付,代太史慈备海昏的程普,留守吴县的吕范,任丹杨都尉的黄盖,领乐安长的韩当,开始率领各自的部曲向宫亭湖集结,与征讨黄祖后本已驻扎在那里的吕蒙、周泰、凌统等部会合。

      “你自己要多保重。”

      离开柴桑的前一晚,在处理完最后一批公务后,权把我叫到他的书房中,对我说。

      “嗯,你也是。”

      我答了这一句,忽然有点眼潮。其实很奇怪,从小到大,我和权从不是最亲近的,可偏是他每每洞悉我心底最隐秘的动向,不必探究前因后果,省去许多言语。比如这一次,我只对他说,我想去荆州,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好。

      我想找点开心的事情说,于是提起了他刚刚出生的女儿。去年,权纳娶了步骘的族妹步练师入府,不久极受宠爱的步氏有孕,可眼看预产之日已至,却迟迟未有临盆迹象,直过了近一个月,这仿佛迟迟不愿来到世上的小婴孩儿才终于呱呱坠地,让一直以来忧心忡忡的人们松了口气。消息传来的那天,正是周瑜力排众议以挽狂澜、权拔刀斫案决意抗曹的日子。权高兴坏了,认为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兆头,他刚刚出生的长女会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带来好运。

      “你帮她取好名字了么?”我问。再过几天那小婴孩儿就要满月了。

      “大虎,”听人提起女儿,权立即喜笑颜开,“孤的长女,就叫大虎。”

      我却不由扶额:“一个女孩子家叫这样的名字,会不会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他昂了昂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孤的长女,就是要气势如虎!”

      这时候又有一批紧急公文送来,是来自丹杨的。默默退出来,只见隔壁院中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是在准备给步氏母女的贺礼。步氏本就极受宠爱,如今又产下权的第一个孩子,权的赠赐简直丰厚得让人眼花缭乱。这些赠赐连同孩子的满月礼一起,明天便将装船送回吴县。驻足看了看那些贺礼,不由自主地,我便想起徐嫣来,带着丝丝缕缕复杂的心绪,而一丝愧疚,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说来徐嫣自己也有责任,在如愿将妹妹嫁给陆议后,也不知她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竟妄想撮合我和她弟弟徐祚——那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见到我时会脸红的美少年!并且还自作聪明地安排徐祚陪我出城打猎!当然我没干什么,我真的没干什么,无非是差人拉了根绊马索,挖了个陷马坑,甚至在徐祚入彀的前一刻,我还因他的美貌而突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大叫了声“小心”。可我哪知道他反应那么慢啊?他的左腿摔断了,当时的医官诊断若不将养个一年半载他只怕下不了床。权十分过意不去,又是送药材又是送补品的,还亲自探看了好几回。可我们都低估了徐嫣对这个弟弟的疼爱程度,她每天不依不饶地在权面前哭诉,那个粉泪盈淌,那个柔肠寸断。权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纳娶了步练师。

      对面便是徐嫣的庭院,一眼望去,只见里面昏暗一片,与这边的花团锦簇相比,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天地。可当我再次定睛向里面望去时,忽然发现徐嫣形单影只地立在阶上,正远远地向这边院落望着,一片昏暗中,她一双眼眸亮得像水,也凉得像水。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走过去,不意却是她先开口道:“听说你要随大军出征?”

      “打仗,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不随兄长镇守柴桑,怎么反要随周公瑾浴血沙场?不要说你从小随兄出征,今时今日,哪同往昔往日?真不明白,君侯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纵着你疯!”

      房中的炭火有些憔悴,一如徐嫣的脸色,与她面对面地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神情间的关切之意,尽管她话中有话地责我“疯”,责权“纵”。只是在“嘴”上,我怎么能落了下风?

      “那你为什么不回吴县去?柴桑离荆州这么近,同样处于危险之中。”

      “我是君侯的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陪伴在他身边,关心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自然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躲在后方!”

      她这是在讽刺步练师么?我在心中失笑。只是她这样说不公平,步氏刚刚生产,即便有心,也无力前来柴桑陪伴在丈夫身边。那么我呢,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执意随周瑜出征的理由呢?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吧?或许,我只是想为他带来一点幸运。策在世时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我是一颗福星,我随他出征的每一场仗都是胜仗。——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或许,这即将面对的一仗实在太难了——虽然不顾一切地要打,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蹲伏在前方等候着你,一片缭绕的黑雾中,你看得见它青色发光的饥渴贪婪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狰狞尖长的獠牙,却怎么也看不清它巨大身形的边际。——哪怕只是为他擎一盏小小的明灯呢?哪怕只是为他点一簇微弱的火光呢?然而最终,在徐嫣的注视下,我大声地说道:

      “我想要第一时间见证江东的胜利!”

      “胜利?”徐嫣注视着我,良久,垂下眼睑,“这麇集着江东最举足轻重人物的柴桑城里,除了周公瑾自己,真的还有第二个人确信,他能打赢这一仗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就连君侯,也不完全确信周公瑾能打赢这一仗吧?否则,周公瑾请兵五万,他为何只给三万?”

      那天,在大堂上一番慷慨陈词定计抗曹后,为了坚定权的决心与信心,周瑜又夤夜进见,对曹军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更加细致、具体的分析。之后他向权请兵五万,而权抚着他的背说:“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志同道合,此天以卿二人辅佐孤也。五万兵仓卒间难以集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已齐备。卿与子敬、程公便率军先行,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卿能取胜,便当机立断,倘若失利,便退还至孤处,孤当与曹孟德一决胜负。”

      低下头,我掩去唇畔的一丝苦笑。——周瑜是什么人?主持江东军政多年,他会事先不做筹算,随随便便开口要五万人么?江东的兵力,莫说是他,就连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策初起时,仅募得兵卒数百,后得袁术归还父亲部曲并渐次招募,至历阳渡江时,有兵众五六千人。及至击败刘繇,进据曲阿,兵力已达数万。此后刘繇亡于豫章,策命太史慈招抚其旧部,又得其士众万余人。袁术称帝时,朝廷命策与吕布、陈瑀协同征讨袁术,然而陈瑀阴谋图取策的后方,策命吕范征讨陈瑀,得其士众四千人。两年后袁术死,其部曲为刘勋所得,策大破刘勋后,得袁术部曲三万余人,又收刘勋兵二千余人。加上征讨黄祖、山越所得,策去世前,江东兵力已近十万。

      权继位,先是攻打庐江李术,得其部曲三万余人。此后三次征伐黄祖,仅最后一次便掳其男女数万口,其中强者皆充军。八年来又数度征讨山越,光是建安八年贺齐讨建安、汉兴、南平豪强洪明、洪进等,便得兵万余。建安十一年周瑜讨麻、保二屯,再俘获万余人。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五万兵,他真的拿不出么?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静静地望着徐嫣,我静静地复述着母亲临终前的话,“刚刚丹杨有急报送来,极有可能是丹杨山越又有异动。你也知道的,每逢江东有大的军事行动,必有人煽动山越,袭扰我后方。战事一起,我们面对的将不止一个曹操,而是四方环伺的强敌。兄长他身为江东之主,一想一念一举一动牵系江东命运,怎能如赌博孤注般,一掷决生死?”

      “说来说去都怪那曹孟德!”默然半晌,徐嫣忽然道,“你兄长这个人啊,你可以拿名位压他,可以凭实力扼他,可以笼络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诓骗他。但,你就是不能恐吓他。”她凉凉一笑,“输了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说这话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拂过面前几案上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惊疑不定地拿过那锦盒打开,只见置于鹅黄色里缎上的,是一只两寸来长的天青色琉璃瓶,烛光下,瓶内流光熠熠,有液体倏尔晃动。

      “别动!”

      就在我拔开瓶塞,想凑近鼻尖闻一闻时,徐嫣突然道。我愈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而她依然那样凉凉地笑着:“慢药,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我比不得你,我见不得血,更怕疼,所以刎颈投缳之类的就算了,太剧烈的毒|药我也受不了,一旦战败,我便用这瓶慢药结果了自己好了。虽说是慢药,可从前方战败到曹军兵临城下,总有几日时间,应该足够让我死透了。”

      “哪儿来的?”凝目看住她,我问。

      “央王渊制的。”

      王渊,我很快想起来,他是权近来十分倚重的医官,沛国谯人,避乱至荆州行医多年,去年冬天权二伐黄祖时,正在江夏行医的他随江夏数万民众一起被掳入江东。其人医术十分了得,尤善治疗外伤。说起来他会供职于权幕下还是因为徐嫣,徐祚被我弄伤后,起初恢复得十分不顺利,后来徐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王渊,便派人找到他,一经诊治果然手到病除。这之后,王渊便引起了权的注意,今年春天三伐黄祖,将士多有负刀箭伤者,敷了他配制的伤药后,伤愈速度果然比以往要快上许多。

      “怎么,配制伤药的妙手还工于配制毒|药么?”

      “你做什么!”随着徐嫣一声惊呼,那瓶毒|药连同锦盒一起,已被我扬手投入炭盆。

      “你兄长之前看到也没说什么!”起初的愠怒过后,徐嫣摇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咬了咬嘴唇叹息着苦笑,“看来我们的命运,真的要系于周公瑾一身了。”

      “他会赢的。”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起身离去,跨出房门的一霎又回转身,昂起头,大声地,“他一定会赢!”

      ——明明没有几许底气,却也没有半分疑虑。

      当载着我和我的一百戴刀侍婢的斗舰驶入宫亭水寨的辕门时,天空中正有淡雪飘下。望着一片雪舞中猎猎飞扬的“周”字大旗,许久以来飘忽的心绪突然就安定下来,像雪花融入广袤的湖水般安定下来。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如乌云压顶般笼罩在柴桑城上空的悲观情绪竟一丝一毫也没有蔓延到这里,这从将士们雄赳赳昂起的头颅和硬邦邦挺起的胸膛便能看出。他们一如往常地操练,操练过后一如往常地大笑大叫、大吃大嚼,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甚至有一群战士聚在一起作角抵戏,左右擂鼓助威,大声喝彩,场面热烈极了。对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争与他们从前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没什么两样。多年的浴血奋战不仅锻造出他们英勇无畏的胆魄,更建立起他们对于主将的绝对信任——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你说行便行,弟兄们跟你干定了!

      当第一缕霞光在宫亭湖水的尽头为她镶上一道璀璨的衣边,雄浑的号角声划破苍穹,像一双雄劲的手,托着火红的新阳冉冉升起。

      这一天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经卜斋择定的出师之日。

      举凡师出,必行祃祭,祭造军法者,祷气势之倍增。

      传说中,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蚩尤殁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

      庄严的礼乐声中,三军陈列,威武雄壮。清斋一日的周瑜携程普、鲁肃登上祭坛,以牲牢之奠祭于战神蚩尤,祈请其无纵诡类,无刘我徒,镞刃锋锷,毕集于凶躬,铠甲干盾,咸完于义躯。

      祃祭礼毕,行誓师礼。

      高台之上,周瑜手抚长剑,徐徐环视全场。那纯然是一种雍雅漫视的目光,却迸射出一股奇异的力量,让台下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此刻正被那目光专注地照拂着,必胜的信念,就这样通过他的一双眼睛被注入每一个人的心,如同一颗火种,势不可挡。

      “方今曹操弄权,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许都,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行讨,众将士宜共戮力,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扫除凶逆,并匡社稷!”

      “扫除凶逆,并匡社稷!”

      霎时间,三军齐呼,震天动地。

      “宣谕军法——!”

      军正“咵”地一大步上前,清晰有力地高声道:

      “若期会不到,闻鼓不行,乘宽自留,回避务止,初近而后远,唤名而不应,军甲不具,兵器不备,此谓‘轻军’。有此者,斩!

      受令不传,传之不审,以惑吏士,金鼓不闻,旌旗不睹,此谓‘慢军’。有此者,斩!

      食不廪粮,军不部兵,赋赐不均,阿私所亲,取非其物,借贷不还,夺人头首,以获功名,此谓‘盗军’。有此者,斩!

      若变易姓名,衣服不鲜,金鼓不具,兵刃不磨,器仗不坚,矢不著羽,弓|弩无弦,主者吏士,法令不从,此谓‘欺军’,有此者,斩!

      叩金不止,按旗不伏,举旗不起,指麾不随,避前在后,纵发乱行,折兵弩之势,却退不斗;或左或右,扶伤举死,因托归还,此谓‘背军’。有此者,斩!

      出军行将,士卒争先,纷纷扰扰,军骑相连,咽塞道路,后不得前,呼唤喧哗,无所听闻,失行乱次,兵刃中伤,长将不理,上下纵横,此谓‘乱军’。有此者,斩!

      屯营所止,问其乡里,亲近相随,共食相保,呼召他位,越入他位,干误次第,不可呵止;度营出入,不由门户,不自启白;奸邪所起,知者不告,罪同一等;合人饮食,呵私所受,大言惊语,疑惑吏士,此谓‘误军’。有此者,斩!……”

      登上战舰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抬起头观察天上云气。《太公兵法》有云:“举凡兴军、动众、陈兵,天必见其云气,示之以安危,而胜败可知。”可惜看了半天,我什么也没看懂。

      茫然四顾间,忽见帅舰船头牙旗当风,看清风向后的一霎,又不禁心头一振!——东南风!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初出军日,风从后来,冲雾突云,人雄壮,马嘶逸,旌旗如举,势指敌方,必获全胜以建大功!”

      好兆头!

      我知道这其实都是些“迷信”,然而,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还是如浩浩江流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再度举目望向帅舰,但见那名唤“瀚翔”的三层楼船上,威武庄严的甲士队列严整地列于女墙战格后,雄风烈烈,霸气扬扬。周瑜从容按剑立于船头,自信满满,光芒熠熠。

      侧耳听,战鼓惊山,舳舻破浪。

      抬头望,矛如苇列,盾如重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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