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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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何送质之有


      我被限制出门了,母亲严命我在府中好好“修身养性”,同时放话给权,我的婚事必须在年内确定——在她挑选的那群会稽郡的书呆子中择一确定。

      ——天呐天呐天呐,时间都跑哪儿去了?都还没回过味儿来,我怎么就成了个让她嫌弃不已的大龄未嫁女了?

      “我不管,都是你惹的祸,你得帮我!”我只好向权耍赖,可我又不敢太无赖,他最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自从建安五年在官渡大败袁绍,建安六年四月,曹操又扬兵河上,击破袁绍仓亭军,可谓兵威日盛。挟着这赫赫声威,今年春正月,曹操率军南下,回到家乡谯县,表面上看是衣锦还乡慰问乡里,同时抚恤阵亡将士,实际上却有向我江东耀兵之意。就在日前,曹操下书与权,责令他送质子入朝。权召群臣会议,张昭、秦松等重臣犹豫再三不能决断。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不愿送质受制于人,可面对这巨大的压力,他缺乏一个赞同的声音,一股支撑的力量。

      “晴儿乖,不要吮手指,咱们长大了要做个娴雅的淑女呢!”

      拉出晴儿含在口中的手指,母亲柔声道,可我怎么觉得她这话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闷闷地坐在一旁,我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因为我知道母亲表面上虽波澜不兴,可这些日子来她心底里也正在为送质之事备尝焦虑。自从曹操进驻谯县,先是太史慈收到他的一盒当归,意为应当来归;近日又有消息,他与坐镇豫章、庐陵两郡的孙贲、孙辅昆仲颇有书信往来。虽说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怀疑孙贲,但他毕竟与曹操是儿女亲家,这消息总归令人不安。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女入禀道:

      “吴侯、中护军求见。”

      “公瑾回来了?”将晴儿交给保姆带下去,母亲面露喜色,“快请!”

      仿佛玉树朝日映,当周瑜走进来时,暗淡满室竟平添一抹亮色。

      “太夫人!”他屈身行礼,却早被母亲一把扶住,“公瑾啊,你巡防柴桑,辛苦了!”

      我亦起身,几个人互相见礼后,母亲拉周瑜在身边入座,他执意不肯,仍执臣节如故,在下首的位置恭恭敬敬坐下来。

      母亲显然猜出权独引周瑜至此所为何事,是以开门见山地道:“曹孟德下令送质一事,想必仲谋已告知公瑾。不知公瑾之意若何?”

      “周瑜以为不可。”

      “哦?”

      星目端凝前视,周瑜朗声道:“昔楚国初封于荆山之侧,不满百里之地。继嗣贤能,广土开境,立都于郢,遂据荆、扬,直至南海,传业延祚,九百余年。今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多,将士用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泛舟举帆,朝发夕到,士风劲勇,所向无敌。将军有何逼迫,而欲送质?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相首尾,与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便见受制于人也!事曹之极,不过一侯印,仆从十余人,车数乘,马数匹,岂与南面称孤同哉?不如勿遣,徐观其变。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将军事之未晚。若图为暴乱,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将军韬勇抗威,以待天命,何送质之有?”

      这番话持论俊爽,规略既中事理,又不悖于大义,而周瑜说这番话时言议英发之态毕然,慷慨雄烈之气跃然,抑扬顿挫之声昂然——“何送质之有!”一席话掷地,直令听者血脉偾张,忍不住便要高呼:

      “公瑾议是也!”

      ——母亲和权几乎同时说。

      目光熠熠闪动着,权向母亲会心一笑,这时却听母亲唤了一声“仲谋”,继而异常郑重地道:“公瑾与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视之如子,你须像尊事兄长一般待他。”

      见权躬身答“是”,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可倏忽间那笑容凝滞住,她身体晃了晃,几欲跌倒。

      “太夫人!”“母亲!”

      我们同时抢上前去扶住她,喘息片刻,她慢慢道:“不妨事,想是坐得久了。人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动动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响起,一身粉嫩的小晴儿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出来:

      “姨父姨父!”

      她一叠声地叫着,一头扎进周瑜怀里,然后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看。她的小嘴儿微微张着,像一颗泉水浸过的樱桃,可就在她咯咯笑着的时候,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口水滴下来,滴上周瑜纤尘不染的锦袍。

      “哎呀!”保姆没能看住晴儿,本就一脸慌张,见此情景,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试图将晴儿抱走,可晴儿非但不肯让她抱,反而回过身紧紧抱住周瑜的脖子。

      “晴儿要姨父抱!”她奶声奶气地撒娇。

      “小邋遢,你看你把姨父的锦袍都弄脏了!”情急之下我亦伸手去抱她,想是动作野蛮了点,只听“哇”的一声,小家伙一扁嘴,涕泪俱下地哭将起来。

      “晴儿乖!”周瑜摆手向满脸通红的我示意。将晴儿抱在怀中,他先是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忽地皱起脸,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口中还“唧唧咕咕”地配合有声,“姨父给晴儿带礼物了哟!”

      “是……是什么?”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白兔哟!”

      “咯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我暴汗无比又倍感温馨地看着这一幕,回头时才发现不仅母亲和权,连侍女们也都在微笑着,眼底盈着柔暖的光。

      “阿青,再拿箭来!……阿青?”

      后花园里,我对着一排箭靶练箭,兴致正高,忽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君侯——”

      转身之际看到侍女们纷纷蹲身行礼,我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是在干什么?”

      “练箭啊。”

      “那箭靶上贴的都是什么?”

      “字咯。”

      目光一沉,权拔步上前,“谢,孔,魏……”他依次念着那些“字”,“母亲中意的人,就这样令你愤恨么?你把人家的姓氏贴在箭靶上,传出去成什么话!”

      “许母亲日甚一日地逼迫我,就不许我偷偷发泄一下?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基本的信任了,本是答应帮我的人,倒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和你说不清楚!”抛下这句话,权冷冷转身拂袖而去。

      “和你说不清楚!”三天后,在去往丹杨郡的路上,权又这样对我说。

      ——可我就是搞不清楚呀!在吴郡好好的,跑去丹杨郡干吗?何况还不是大张旗鼓地出行,而是偷偷摸摸的,只带了一队侍卫。不过倒是不用整天对着母亲了,虽然不晓得权是怎样说服母亲放行的,总算是暂时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直到见到舅父吴景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还真的挺想他的。见到我们,舅父显然也非常高兴,可恨快地,我有点难过地发现,舅父明显地衰老了,策去世的两年来,丹杨境内的山越一直不太平,身为太守,他一定很操劳吧?

      “你就留在舅父这里住一段时间如何?”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貌似只有一个人想要躲着母亲吧?”

      “那权哥哥你呢,回吴郡?这么远地跑这一趟,你该不会就是为了送我吧?”

      “当然不是。”

      “那你还要去哪儿?”

      “去不适合你去的地方。”

      在牛渚渡口,当我意识到权是要过江前往九江郡时,不由惊愕万分。

      “说过不适合你去的,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

      “可、可是,”我结巴起来,“你明明跟舅父说是到牛渚大营视察江防的,你对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吧?”

      “我现在要过江前往九江郡,你只要告诉我你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我这就拨出几名侍卫送你回舅父那里。”

      再次踏上江北历阳的土地时,心中兴奋与忐忑交集。七年前,孙氏的江东基业从这里发端,而今时今日,包括历阳在内的整个九江郡已是曹操的领土。

      可兴奋也好,忐忑也罢,都很快地被伤怀取代了——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

      与江东的旖旎安宁相比,眼前的荒凉残败令人悚然心惊。一路向北而行,但见满目残垣,处处衰草,有那么一刻,我猛地想起寿春城中遍身绮罗的丽人,想起名流聚会上轻挥慢摇的麈尾,想起香气如兰的黄芽茶,想起游人如织的八公山……这一刻,记忆里的一切全都蒙上了一层往生不再的苍凉,滋长出一股身逢乱世的伤感。而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九江郡腹地,眼看就要到达合肥,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如江流一般涌动。

      “你来九江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该不会只为一睹合肥新城吧?”

      淡淡扬眉,权笑了笑:“城我暂时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城中的人。”

      随着袁术的覆灭,曹操先是任命严象为扬州刺史镇守九江,严象被李术杀死后,曹操复遣刘馥继任,后者单马赴任,因寿春残破,便以合肥为新的州治建造新城。

      ——可城里的人?什么人对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呢?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2]

      这一天,我们路经合肥郊外的一片茂林,行走间忽闻一阵歌声破空而来,那歌声厚润而雄劲,不约而同地,我和权都驻了马凝神细听。

      “去看看!”

      倏忽间,权一马当先向歌声来处驰去,我和侍卫们急忙跟上,不多时便远远地看见三四十人分成几拨席地而坐,野饮林下,割腥啖膻,样子虽十分闲适,但各个腰悬利刃,精骏的坐骑散在不远处,仔细看去,却是将一长一少两人护在中间,而那歌声正是自那年长者口中传出。

      “什么人!”

      一片利刃出鞘声,那些人忽地警戒起来。

      “锵啷啷!”

      我们的二十名侍卫亦抽刀出鞘,将权和我团团护住。

      气氛蓦地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就这样僵持着,安静得压抑。

      糟糕,对方的人数多于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手心也微微渗出汗来。然而奇怪地,即使到了这一刻,我依然抑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年长的歌者,似乎他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令人无法抗拒——

      他正静然仰首遥望西天落日,似乎再大的异响也引不起他片刻瞩目。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然而此刻,那被万丈金光笼罩的的身影却仿佛有着能令高山低首的伟岸,苍茫暮色下,却又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类似于独凌绝顶的寂寥。

      ——他是谁?

      半晌,那人终于一点一点回过头,朝我们这边望来。他的头微扬着,因而看人时双目呈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眯状态,目中闪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而又令人捕捉不定的光;可下一刻,随着他定睛锁定某个目标,却猛地有灼人的精芒自那目中迸射而出,那精芒会让你心脏猛一收缩,继而下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就如同没有人会直视正午时分的烈日骄阳。

      而当我顺着他的目光,回首望向他锁定的目标时,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出来——

      “仲兄!”

      缓缓拨众而出,周瑜翻身下马,一直来到权面前。见权下马欠身以“仲兄”呼之,我亦强自稳了稳心神,施礼如仪。

      视线自权掠向我,随着他一点头的动作,周瑜目光中充满温度与力度的安抚和沉着令我的一颗心马上安定下来。他虽一身轻袍缓带,可他的身后,是二十名刀光映日的铁甲卫士。淡淡负手,周瑜缓缓展目与对面视线短兵相接,这无声的对峙令一切都静止了,静到双方都仿佛凝固成一幅画卷。

      “哈哈哈……”倏忽间对面长者笑起来,闲适地挥挥手。可就是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挥,却蕴含着无声的威势,仿佛万里江山,都被他尽数揽入怀中。

      “退下。”周瑜亦淡淡道。

      “刷”地,双方的数十柄刀剑同时入鞘。这时却听那长者扬声道:“荒山野岭,幸得相遇,乃天赐之也。乞即席地权坐,小酌一杯,如何?”

      迅速与权交换了一下目光,周瑜微微一笑:“足下盛情,却之不恭,请!”

      互相施礼后,大家面对面坐下。周瑜并未依常礼询问那长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而那长者竟也绝口不问,双方似乎都在保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

      抿一口酒,我开始悄悄打量对面那年少之人。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作文士打扮者,约三十出头年纪,青衣乌发,身形清瘦,举止间透出一股潇洒不羁的气息。有侍从送上烤好的炙肉,他也不与人客套,只意态悠闲地自斟自饮自食,感受到我的目光便大大方方回望过来,衔一丝浅笑晏然,带一缕兴味盎然,倒叫我心里不自禁地打了个突儿。

      我的样子很好笑么?想到这里,我不由怒瞪他一眼。“咳咳咳……”他似乎呛了口酒,再抬起头时,目中闪过一道光,雪亮如电,但旋即消逝,依旧是意态悠闲地,“可惜,可惜了!”他忽地说。

      “可惜什么?”却是那位长者疑惑地问。

      “可惜对面这位小郎君是个男儿身,”他咂咂嘴,“若为女,静心养性,当可贵为皇后!”

      “咳——”这下轮到我一口酒呛住,捶胸良久好容易平复下来,我理了一下自己的男装袍服,斜目看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你会相面?”

      “看相打卦,雕虫小技耳,偶尔为之,以为消遣。”

      “所以你是在消遣我咯?”

      “小郎君何出此言啊?”

      “当今天子有皇后伏氏,毓出名门,端良淑惠,哪里轮得到其他人做皇后?莫非你觉得伏皇后命不久矣?不过话说回来,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因‘衣带诏’一事,天子的董贵人还不是说杀就给杀了?唉,想想天子也真是可怜,先是被董卓所逼,后又为李傕、郭汜所迫,本以为曹操是个可倚仗的忠良,谁知后者比董卓之流更甚,竟连自己身怀六甲的爱妃也不放过!慢说皇后的性命了,就是天子本人怕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真可谓才出龙潭,又如虎穴,可悲,可叹!”

      我还在这里大发感慨,对方的神情却蓦地冷了几分。他审视地看着我,一双狭长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深得不见底,亮得似能识破一切世间相。

      ——他为何如此反应?他究竟是谁?

      正暗自疑心,他蓦地饮尽杯中残酒,扬声道,“夫匡乱世,当行至猛之霸道!方今之世,王纲废绝,奸凶并争。曹公扫除凶逆,翦灭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颖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他斜斜瞟我一眼,“言不周密,反伤其身,小郎君不可不慎也。”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袁绍已病入膏肓,曹公一统北方,指日可待!届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西踞荆楚,东吞吴越,扫清四海,荡平天下,此齐桓晋文之业也,岂董卓之流所可望其项背哉?”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在说到“东吞吴越”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双眼似笑非笑,让我看了直想扑上去抓他的脸。

      将扑未扑之际,忽听周瑜朗声一笑,悠悠闲闲道:“足下崇论宏议,令某倾仰。听足下口音似是颍川人士,想必颇知许都内情。近日某听到一则传闻,称因孙氏拒不送质入许,曹公已自谯县密下扬州,有意用兵江东。以足下高见,此传闻可信否?”

      眉睫轻动间,对方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但他随即一笑掩住:“既是‘密下’,岂等闲之辈可得闻乎?”

      周瑜保持笑容不变:“某却不信!”

      “哦?”

      “目下,曹公绝无可能用兵江东。”

      “足下何以如此肯定?”对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

      周瑜意态潇洒地扬声而笑:“足下何以明知故问?”

      在对方含义莫测的目光注视下,周瑜侃侃而论,“且不说袁绍未死,即便袁绍一病而亡,其三子袁谭据青州,袁熙据幽州,袁尚据冀州,加之外甥高干据并州,岂旦夕得以克灭?即便诸袁已灭,曹公尽有青、幽、冀、并之地,袁氏盘踞日久,有旧恩于民,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舍而远征,焉知不会变生于内?即便北方稳固,曹公尽起精锐虚国远征,焉知荆州刘表不会趁机袭许?即便刘表短视,吴越有三江之固,人不思乱,北方之人舍鞍马而仗舟楫,胜算究竟几何?即便曹公神勇,一鼓而下江东,刘表扼长江上游,一旦顺江而下,行螳螂黄雀之事,曹公一番忙碌,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岂非可叹、可笑?”当真莞尔一笑,周瑜直视对方又深又亮的双眸,“足下深谙其中关节,故而适才已明白言道须先定北方,次取荆州,方可筹谋用兵江东,还说不是明知故问?”

      “阿孝一向词锋凌厉,今日终于遭逢对手了么?”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传来,却是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年长者终于打破沉默,打趣他的同伴。细看之下他的五官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陋。然而他高高隆起直贯头顶的额骨让人确信,那颗头颅中贮藏着千万倍于常人的机谋诡诈;而他的笑极富魅力,令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吞吐天地的霸气,以至于观者眼前会不自禁地浮现出一幅画卷,画卷中的他正登山踏雾,指天笑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各种复杂的神情在他眼中交替闪射着;而周瑜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淡淡,却满溢着浓烈的傲岸与自信。他们就那样对视着,仿佛在借助目光角力。

      可蓦地,笑声隐去,霸气收去,他手执银箸,击节而歌,令你不得不怀疑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他只是一位伤逝伤流水,叹世叹浮生的诗人——

      “足下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当年在雒阳时交谊匪浅的故人……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位故人已故去十七年了。”

      一曲歌罢,他对周瑜说。片刻后他饶有兴味地转向权,“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贵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你我必定再会。”

      扬眉迎上他的目光,权的视线声线都极稳:“相信必是一次愉快的相会。”

      “他是谁?”

      返程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驻了马问。

      权静静看我一眼,却并不回答。

      “谁?”

      我猛地拉住他马缰,追问。

      “既已猜出,又何必相问?”

      “曹操?”我看着他,“你说合肥城中有你感兴趣之人,便是——曹操?你早就得到了他密下扬州的消息,是么?”

      “伯海第一时间送达了这个消息。”

      李术覆灭后,族兄孙河继任为庐江太守,近邻合肥的消息,他自然最先得知。

      “那么,那个文士打扮的是……郭嘉?”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

      “孙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策死后,周瑜派去许都的密探回报,建安五年四月,曹操诸将闻策将北上袭许,皆惊惧不已,而郭嘉如是说。

      “那个郭嘉,当真有铁口断命之能么?”我感到自己执缰的手在微微颤抖,而握剑的手由于越握越紧,指节泛起微微的白色,“即便他能算到策哥哥会为刺客所害,可时间竟也算得那般准,不早不晚,正在袁曹官渡决战前?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你想回去杀他,杀曹操,即便对手是虎豹骑,即便合肥城中有后援无数?”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只为看一看曹操长什么样子?”

      “是!我要看清楚我的敌人,将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刻进脑子里。”权目中寒光逼眼,锐气逼人,“此仇必报,但不是今天!”

      “是——”双唇抿成铁一般的线条,一直沉默驻马一旁的周瑜沉毅地、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地,“此仇必报,但不是今天!”

      注释:

      [1]曹操《蒿里行》。

      [2]曹操《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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