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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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最后的叮嘱


      黑夜像一只巨手,将白日的生机紧锁在幽暗的手心里,也攥紧了我的心。

      离吴县尚有几十里,有飞马来报:母亲病危。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回家中时,只见张昭率群僚守候在母亲房门外,显然已等候多时。看到我们,众人边施礼边让出一条通道,而权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拉着我直入内室。

      “母亲,儿子不孝!”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权膝行至榻前,失声道。而我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病榻上苍白虚弱、全不似我们离开时模样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回来了……”她睁开眼,面露欣慰,“回来了就好,我总算可以当着你们的面,把后事交代清楚……”

      “母亲!”权猛地打断她,“母亲只管好生休养,我这就命道士于星辰下为母亲请命,同时张榜招贤,遍寻天下名医,无论如何也要治好您的病!”

      “仲谋,你如何这般迂了?”她虚弱地笑起来,“生老病死,天道有常。去吧,请张长史。”

      不多时张昭疾步而入,母亲缓了缓,然后就那样静然望着他,仿佛望着江东未来十年的岁月。

      “公自兴平二年来归,至今八年了。犹记当年,伯符以公为长史,升堂拜母,如比肩之旧,文武之事,一以委公。公每得北方士大夫书疏,因其专美之辞,常进退不安。伯符闻之却欢笑道:‘昔管仲为齐国国相,齐桓公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称霸诸侯为天下尊崇。如今子布贤良,我能重用,其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么?’……”

      母亲平静地叙述着往事,张昭却情不能已,泣拜于地:“讨逆厚恩,无以为报,惟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母亲闻言亦潸然:“公忠謇方直,有大臣节。仲谋年少,倘有虑事不远处,还望公敢言直谏,尽诚匡弼,则我死亦无忧了!”

      张昭顿首再拜,“太夫人所嘱,昭虽肝脑涂地,无所辞也!”他擦了擦眼泪,声音却仍哽咽,“昭虽得奉帷幄,忝掌众事,可江东军务,全赖公瑾。奈何公瑾此刻不在眼前,不知太夫人可有一二言语付嘱之?”

      “公瑾……”母亲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忽地低下去,继而人软软地顺着靠枕滑倒。侍医急忙上前,救治有顷,低声道:“不宜再让太夫人多说话了。”

      张昭率群僚退下了,一片静寂中,只有铜壶的滴漏声滴答滴答,一点一滴流逝着时间与生命。

      许久之后母亲再度醒来,眸心里竟有了神采。可侍医的表情却在无情地宣布:这是回光返照,她的生命已步入最后时刻。

      “季佐……”目光依次掠过并排跪在榻前的我们兄妹四人,她最先呼唤的是她一向最为疼爱的幼子,“明年你就要娶亲了,母亲却看不到了。听说曹仁之女虽出身将门,却温娴贞静,知书识礼,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待人家……”

      “是……”匡伏地哭应。

      “叔弼,”她殷切的目光复慢慢落到翊身上,却夹杂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担忧,“你那峭急的性子啊,真是没法儿叫我放心。我去之后,也就只有君理还能管教于你了。好在你那媳妇是个极□□的,只盼……只盼你遇事能多听……多听她的劝吧……”

      她的呼吸蓦然有些急促,侍医再度上前,她强自撑起身体,却是挥一挥手,命侍医、侍女连同翊和匡全都退去外间。

      “为监视曹孟德动向,公瑾留驻牛渚大营了,是么?”

      一片静寂中,母亲慢慢抬起眼眸,望着权问。

      “是。母亲无须担心,曹氏定然不敢过江!”

      点点头,母亲缓缓转眸望向半空:“有公瑾在,我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沉默下来,权也沉默着。她屏退众人,似乎不可能只为问这样一个问题,默然有顷,她虚弱的声音果然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

      “你不奇怪,他是如何得知你的行踪,并一路悄悄尾随的么?”

      “是母亲嘱他前来,以暗中保护我的。”

      “你曾询问于他?”

      “无须相问我亦猜得出,我想公瑾大兄亦知我猜得出。不过,他还是主动告知于我。”

      “还有一件事他本来也要主动告知于你的,”复沉默有顷,母亲慢慢说道,“我拦下了他,说,此事由我知会你一声便是……”

      权露出既意外又疑惑的表情,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待母亲说下去。

      “曹孟德密下扬州伊始,便遣密使至公瑾处,意图游说公瑾北投……”

      仿佛平地里一声焦雷,我看到权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神色当即大变。

      “曹氏既能送当归给太史子义,派人游说公瑾,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可……可那不一样!”

      “一个镇守一方,如江东之一足;一个执掌众事,如江东之腹心?……仲谋,闻听此事,你果然失态了……”

      “母亲,我……”

      “公瑾襟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可说降也好,离间也罢,这都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愿下一次,你能从容以对……”深深地望着权,母亲黯淡的双眸中满含着舐犊之情,“当年伯符临终之际对你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人们只道你是守成之主,可做母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你的志向并不只在保守江东,你也有争衡天下之心,而公瑾就是那把开山辟路的剑!只是他这把剑,却非等闲之人可得御之……”

      泪水涌上眼眶,权急切地:“儿子该如何做?”

      “你记着,仲谋,示恩,示惠,于他都失之狭促矫揉;你与他能否两厢得宜,惟在你这一邦之主的器局能否载得起他扬帆四海之心,盛得下他鹏程万里之志!而有朝一日,一旦你感到力有不逮,驾驭之术,惟在制衡!”

      这段话缓慢却无比清晰,在这空旷暗室,似隐隐回响。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涌过来要淹没了我!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也会产生分歧和矛盾么?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之间也会情义尽化灰烟,只余帝王心术么?

      其实事情已经开始了,不是么?张昭、周瑜共掌众事,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脑中嗡嗡作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权是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房间中什么时候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直到她开口唤了一声:

      “香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因为当我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她正静静看着我,眸中闪烁着身为人母者所特有的、以往面对我时却不常有的慈和光芒。

      “你又走神了,”她叹息,“每次提到公瑾,你总是走神……”

      “我,我没有……”我试图掩饰。

      “母亲方才那番话让你心中难过了,是不是?”

      “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么?”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面颊,“你喜欢他的,是不是?”她深深凝视着我,“那一年在舒城外,你第一眼见到他,眼中就有种不一样的光亮。从那时起,那光亮就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你,每次见到他,都会不经意地闪动一下,直到今天,整整十二年……”她动情地,“或许别人从未在意,可身为女人和母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心底的震动,只是感到喉口被一股酸涩冲击着,一波一波,我说不出话。

      “你偷偷留在历阳为他,平生与伯符唯一的一次争执为他,你与我们置气离家,投奔的依然是他……做母亲的虽只在一旁瞧着,可心里头怎会一丝了悟也无?”她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可香儿你知道么,当年你一到宛陵,他便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后来他要动身前往寿春,又派人快马送信过来。伯符当时就要接你回来,因他清楚,和袁术反目是迟早的事,可我拦下了他,你知道为什么么?”

      我将满含疑惑的目光投向她,而她无限爱怜地回望着我,“只因我知道,你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害怕他一去不返。而这种担忧的滋味,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这大半生都是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先是为着你父亲,后来是为着伯符,再后来又是为着仲谋……于是我想,有他在,你总不至于出事;而有你跟着,他亦不至于一去不返……”

      “……母亲!”我心中一阵酸楚,把头埋入她怀中,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怎么,我的小女儿害羞了么?”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这有什么呀,他那样的品貌才干,哪个女孩子会不心动?而那种心有所系、梦有所牵的甜蜜心事,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怀有,只悄悄地,同月亮和风儿分享?”

      她温柔地笑着,可渐渐地,笑容隐去,脸上浮现出伤感的神色,“都说人濒死之际眼前会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全程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这是真的,这两天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聆姑娘么?那年你随公瑾学琴学得好好的,可她一来你就不学了。当时啊,我见一向争强好胜的你竟懂得舍弃,心里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后来聆姑娘故去了,你也眼看到了及笄之年,我开始犹豫,犹豫要不要遂你所愿,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伯符遇到了云依姐妹……”幽幽地,她一直望进我眸心深处,“其实你不知道母亲有多喜爱公瑾,我真的视他如亲子一般。可有时候,你越是喜爱一个人越是不能给他太多,因为荣宠与祸患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注定是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而你,我只盼望那些风那些浪永远吹不着你的衣襟,挨不到你的衣角。母亲的心,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了,母亲!”我的泪水潸然而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她的眼圈红了,“香儿,你想念你的父亲和长兄么?……他们昨晚来我梦里看我了,你父亲还好,只是微笑着望着我,伯符却跟小时候似的,嚷着要吃我亲手做的点心……”

      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而她淡淡笑着,“那时候你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我身为当家主母,整天忙于府中事务,却忽略了你。你从小跟哥哥们在一起,难免染上男孩儿气,尤其伯符,事事都依着你……还记得那一年让你学绣花么?你把许阿婆气走后,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我忽然感到恐慌,恐慌自己已无法改变你。现在想来,如果我当时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那样,或许你就不是今天的你……只是一念之差啊!我既害怕你因为过柔而受欺,又担心你因为过刚而易折。我就这样在放任与干预之间犹犹豫豫,一转眼,你就大了,我也管不了了……”

      她抬袖印去我满面的泪痕,“这一年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婚姻也会像你哥哥们的一样,沦为利益交换的筹码,拉拢同盟的工具?你误会母亲了……”她拭了一下眼角的泪,“他们都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男儿,有些东西,是必须承受的。可你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盼着自己女儿幸福的?其实,我不过是想在会稽为你挑选一户知根知底的书香人家,既生活优渥,又远离权力中心的熙攘纷争。更重要的,男孩子品性温厚敦良,能处处容你让你,珍你重你。那样,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看到这许多算计,平添这许多伤感……而我,亦可以瞑目……”

      “母亲,求您不要再说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而她捧起我的脸,“可我怎能不说呢?你该叫我如何放心呢?”她紧紧地望着我,焦虑而忧伤,“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会在平淡中度过吧?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意,那么母亲最后告诉你一句话: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于是,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你能做到么?……”

      大约是太过悲伤,母亲故去一年后的建安八年初夏,舅父吴景亦病逝于丹杨太守任上。翊接替了他的位置,带着爱妻徐婧踏上了去往宛陵的路。

      “三嫂,真舍不得你离开……”

      牵着徐婧的手,我竟忽然伤感得不能自持。而她轻拍着我手背:“最迟明年中秋,必定回来看你。”

      她神情温柔,一举一动婉转有致,可她十分的美态之中,温婉只占四分,另有三分颖慧、三分英逸闪射于她光洁饱满的额际,顾盼生辉的眸底,舒扬开朗的眉头、挺直秀美的鼻梁。翊是幸运的,尽管与徐婧的结合亦有着笼络吴郡大族的背景,但她是他真心喜爱的。

      经过整整三年的韬光养晦,建安八年冬,权集结大军,继策建安四年一伐黄祖后,再一次吹响了对江夏黄祖进攻的号角,迈开了向长江上游扩张的步伐。

      一开始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权统率英勇的江东健儿们大破黄祖舟军,捷报频传。孰料即将攻克黄祖盘踞的夏口城之际,后方豫章、会稽的山寇再次突发大规模叛乱,权不得不率主力回撤平叛。

      建安四年策第一次西征时,时任广陵太守的陈登便策应曹操,策动严白虎余党发动叛乱。那么这一次,幕后之手又会是谁呢?

      很快便有了答案。建安九年春,在一名盛宪故吏家中抄检出其人与曹操所命扬州刺史刘馥的往来书信。沿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多名盛宪门生故吏皆牵涉其中。当年因高岱事件,策差一点杀掉盛宪。如今即使盛宪并未直接参与此事,权亦断然不会留他性命了。而许都方面果然展开了对盛宪的营救,就在权将其处死的第二天,曹操以朝廷名义发布的诏命便到了吴县,欲征盛宪前往许都任骑都尉。

      转眼春去秋来,可战争并未结束。自江夏撤军之际,权便命吕范、程普、太史慈、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分赴各地征讨暴乱的山越。未几,位于会稽南部的建安、汉兴、南平[1]亦发生大规模暴乱,权派遣会稽南部都尉贺齐前往征讨。贺齐,字公苗,会稽山阴人,自建安元年归附策,便一直被委以重任,在平定会稽南部的战争中屡立大功。而就在不久前,权亦再次领兵亲征,进驻豫章郡的椒丘城[2]以平讨不服。

      “姑姑姑姑,你快来追我呀!”

      院中的桂花已经开了,清风拂过,那淡黄色的细小花朵发出阵阵甜蜜的幽香,就和眼前这奔跑在灿烂秋阳下的小人儿一样,驱散了心头的一切阴霾。

      捉迷藏是晴儿最喜欢的游戏,她每天乐此不疲地蹦上蹦下,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而我只能拖着快跑断的腿一遍遍在假山下、树丛中寻找她,还得装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偶尔,我也会突然失去耐心,可一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曾这样子折磨策,胸中的火气便一点一点消散了去,终只化作唇边一抹无言的微笑。

      “捉到咯!”

      我一把捉住她,抱在怀里,蓦然发现那个肉嘟嘟似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儿已于不经意间长成一名袅袅婷婷的小姑娘了。她大声笑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一摆一摆,那清扬的眉眼,竟是像极了策。

      “休息一会儿吧?”我反倒有些哀求地看着她,而她小辫子一甩,“才不要!”说着便从我怀里跳出去,衣角一闪,身影已被繁盛的花木遮住,消失了踪影。

      “我实在跑不动了……”坐下来,我擦擦鼻尖细汗,“别跑远了,玩一会儿就回来找我!”

      午后的秋阳照在身上,绵柔温暖。坐在廊下的栏凳上,我深吸一口带着桂花香的空气,思绪忽地远了。

      就在昨天,周瑜和小乔的儿子满百日了。因未出丧期,不便举行酒宴,可权还是将他们一家请进府来,重重赏赐了一番。

      那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儿!我看到小乔的脸上满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光泽,一片赞叹声中,她低眸浅笑,却在与周瑜眸光相接的一刹,瞬间光华灿烂。

      ——他们,一定很幸福吧?

      最开心的却是晴儿,她竟拿出小姐姐的身份,想要去抱那个孩子。她小小的身体如何抱得?可小乔还是微笑着暗中托住那个孩子让她抱了,而她竟也当真带了一份姐姐的认真与喜悦,轻轻抚着那个孩子的脸说:“哈,我有弟弟了!”

      晴儿有弟弟了!……晴儿?

      蓦然警醒,才发现她竟一直不曾折返。腾地站起身,我急火火地开始四下寻找,可翻遍整个后园,竟半点踪迹也无。脊背间泛起阵阵凉意,我径直朝前院找去,可就在穿过庭院门的一霎,我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急促起来——

      她站在一天灿然的秋色里,正对着一个人发呆。阳光打在那个人满身,却像春日的湖水温和平缓。周遭的一切寂静无声,仿佛万籁已随风化去。而她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微微偏了头望着那个人问:

      “你是谁?”

      注释:

      [1]建安、汉兴、南平,位于今福建省南平市境内。

      [2]椒丘,今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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