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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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预言


      “你干吗,珊珊?”

      “嘘——”,食指竖在唇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看谁来了?”

      分开花枝探出头去,只见一行三人正沿着小径朝水榭走来,为首的正是袁耀。

      “可我今天穿的是男装,就算被他看见又如何?”

      不意珊珊双颊一红,顿了顿,颇有些强词夺理地道:“反正你们少见面为妙。”

      撇了撇嘴,我决定不和她争执,毕竟她也是为我好,虽然她这脸红得有点莫名其妙。

      随着策在江东一路势如破竹,袁术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派袁胤夺占丹杨已将这份戒心表露无遗,一旦策有所异动,难保袁术不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有鉴于此,为安抚袁术,策在彻底将刘繇击溃驱逐出吴郡后——后者先是从曲阿退踞丹徒[1],后又败逃豫章郡[2]——便派舅父吴景、堂兄孙贲、族兄孙香来到寿春,表面上是报捷,其实是表忠心,并不出意料地为袁术所留,以供驱使。舅父一在寿春安顿下来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来到周府,周瑜一直跟策保持通信联络,我对自己的行踪被知晓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舅父并没有责骂我,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倒把我搞得难为情起来。在与周瑜密谈一番后他最终并没有带我走,大约他认为我待在周府比跟着他更安全,但临走前还是反复叮嘱我不要被人认出来,以免节外生枝。而唯一有那么点可能认出我来的也就是袁耀了,毕竟当年迎接父亲灵柩时曾打过几次照面。可一来五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不少,二来我平时出门都是扮男装冒充周瑜的族弟,是以也并不怎么担心。

      “好啦好啦,听你的。”深深吸了口气,我的一只手却仍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上,只因我仍沉浸在方才的琴曲中,胸臆间被一种时而热烈时而寒冷的情绪充塞着,那感觉有点近似于看到一颗流星,须臾的华美绚烂固然令人心潮激荡,然而更久的,却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愫,宛如琴音缠绕,袅袅不绝。

      “奇怪,他们怎么都来了?”我听到珊珊小声咕哝,再看向外面时只见以袁耀为首的三人已走进水榭中,另两人看上去不但与袁耀、周瑜年纪相若,那一身的气派,也显见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尤其其中一人鼻梁高挺、眉目深刻,竟颇有几分不同于中原人的风貌,似乎就是方才出声叫好的那一个。

      “孟起兄,”周瑜已含笑一揖,“幸会!”

      那人略一错愕,旋即还礼如仪,亦笑道:“公瑾兄好眼力。”

      什么,这便是威震西北的征西将军马腾之子,马超马孟起么?听说他祖母是羌人,怪不得他长成这副样子。咦,他不是在凉州待着么,怎么跑到寿春来了?

      我正暗自纳罕,只见周瑜转向另一人道:“多年不见了,德祖。”

      不是吧!他是当朝太尉杨彪之子杨修杨德祖?须知弘农杨氏四世官居太尉,是几可与汝南袁氏比肩的大族名门。是啊是啊,他们怎么都来了?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见袁聆上前裣衽施礼,对三人皆以“兄”相呼,这下我不由直接呆住——袁耀不用说了,杨彪娶的是袁术的亲妹子,这个我在寿春的名流聚会上听说过,因而杨修算是她的表兄,可这马超……脑中蓦然灵光一闪,我猛地想起征西将军马腾同袁聆的曾外祖马融同为伏波将军马援后裔来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不禁吐了吐舌头,汝南袁氏、弘农杨氏、扶风马氏、庐江周氏,这关系果真是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啊!

      “摆酒!”随着周瑜一挥袖,仆从们进出布置,袁聆趁机施礼告退,路过隐身在花丛中的我和珊珊时,轻摇螓首笑了笑,便如一片云一般盈盈飘走了。

      “咱们也回房去吧。”珊珊捅捅我小声说。

      “再待会儿再待会儿!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珊珊无奈:“你呀,就是对什么都好奇。”

      说话间几个人已分宾主坐定,周瑜率先举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夜小宴,权当为孟起、德祖洗尘,瑜先干为敬。”说罢仰首一饮而尽,举杯环照。

      “有朋自远方来自是欢愉喜乐,可我这近在咫尺之友,公瑾也不要视而不见哟!”

      说话的却是袁耀,话音落地我和珊珊不由相对吐舌一笑。他说这话不是无因由的,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府里来,满心以为凭他与周瑜多年的友谊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周瑜断不会继续蛰居雌伏下去,而是慨然应邀,襄助其父轰轰烈烈成就一番事业,奈何每每抱望而来,失望而归。

      “子煜既是瑜之挚友,必知我、懂我、惜我、谅我。面对知我、懂我、惜我、谅我之挚友,瑜又如何会视而不见呢?”

      周瑜浅笑轻言,从从容容说出这番话来,那份优雅的慵懒,那份玲珑的心思,那份敏捷的才干,任是你性烈如火,也只能没了脾气,何况袁耀本就是个宽厚人呢?他也只能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哑然而笑罢了。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那耀哥哥了。”

      我吃吃而笑,珊珊摊开双手摇摇头,片刻后,亦掩了口吃吃地笑起来。

      倏忽间酒过数巡,水榭中人豪饮快谈,意极欢畅。我认真倾听着他们所说每一句话,观察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渐渐地,我发现那马超和杨修虽一个是身姿俊拔、行动矫健的将门虎子,一个是雅逸风流、书香传家的翩翩文士,性情却都是极狂傲不羁的。马超那种狂是:你们都弱爆了,而我是最强悍的;杨修的狂则是:你们都傻透了,而我是最聪明的。当真有趣得紧。看着他们,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想起策,想起权,想起我的哥哥们来。此时此刻,若他们也在这里,会是怎样一幅图景呢?谁和谁会比较投缘,谁和谁又会因所见不同而争论起来呢?虽然现在想起他们来,我仍会有那么一点生气。

      “哈哈哈,公瑾兄真会说笑……”马超爽朗的笑声将我飘摇的思绪扯回,定了定神,我重新将目光投向水榭中,只见袁耀正举杯站起身来,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身形也有点晃,似已颇有几分醉意了,在又敬了一巡酒后,忽然扬声道:“尝闻桓帝[3]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4],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5]之间,其锋不可当。不知公瑾、德祖、孟起三位贤弟,对此事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刚刚还满是欢声笑语的水榭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马超双眉一扬,微微眯起眼睛凝视袁耀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周瑜,周瑜却不动声色,兀自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终于是杨修一双狭长慧黠的眼睛一转,脸上笑容不变,闲闲道:“子煜兄莫不是醉了?”

      “德祖最是个聪明人,真的以为我在说醉话么?汉室陵迟,为日久矣,今欲兴之,不亦难乎!”袁耀放下酒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昔汉高帝,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易纬·通卦验》云:‘乱起势多,亡行之名合胡谁,代者起东南。’《春秋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当涂位居寿春西北,与梁、沛同属东南,岂非互为印证?”

      不是吧!我不由咂舌。目下,虽说王纲解纽,天下大乱,但公开场合中绝少听到悖汉之语,亦尚未有哪路“诸侯”敢公然代汉自立。袁术觊觎神器的野心虽在他抢夺传国玉玺时已暴露无遗,可这么快,他已经等不及了么?然后我蓦地想起一则传闻——

      自李傕、郭汜等攻陷长安,时而劫天子,时而质公卿,天家威严丧尽。去年秋天,天子趁李傕、郭汜内讧之际逃出长安,欲东归旧京雒阳。辗转数月到达曹阳时大败于李傕等的追兵,光禄勋邓渊、廷尉宣璠、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皆遇害,周瑜的堂伯卫尉周忠——初平三年周忠出任太尉,后因灾异被免职,取代他的朱儁一年后亦因发生日食被免职,遂由杨彪出任太尉,周忠为卫尉——与司徒赵温、太常王绛、司隶校尉管郃为李傕所阻截,亦险些被害。好容易逃到黄河岸边,因渡船有限,士卒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护卫天子的董承、李乐以戈击之,被斩断的手指落在渡船中,多得可以用手捧起来。最后得以随天子渡河的只有伏皇后及杨彪以下数十人,被扔下的宫女和官员、百姓皆被乱兵劫掠,衣服被剥光,连头发亦被割掉,时值隆冬季节,冻死者不可胜计。袁术闻知天子惨败,召集群下道:“今刘氏微弱,海内鼎沸。吾家四世公辅,百姓所归,欲应天顺民,诸君以为如何?”众人闻言皆不敢答话,只有主簿阎象慷慨直言,苦苦相劝,袁术不得已之下,方才暂时作罢。

      然而袁术这一番“僭逆”之言毕竟是拐了许多道弯儿听来的,远不似此刻亲耳听袁耀说来这般冲击巨大。尤其袁耀是那样一个性情淳厚之人,那份淳厚甚至都写在脸上的,看他一本正经兼意气风发地说出这番话来,那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就像听到一只温驯的绵羊发出狼嗥熊啸那么奇怪。唉,出身于天下第一豪门,却摊上袁术那样一个如狼般贪婪如熊般愚蠢的父亲,于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但我也实在很怀疑,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究竟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汉室能够复兴呢?他只是“淳厚”得不懂得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吧?继而仿佛灵光乍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杨修、马超会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莫非袁术当真准备称帝,欲试探一下各方反应却又不敢太露痕迹,故而通过袁耀邀来这几位豪门公子,以向其背后的家族传达信息,甚至更进一步地,寻求支持?

      “代汉者当涂高?”却听马超语带讥嘲地开腔道,“此谶自武帝时流布天下,数百年间,众说纷纭。建康[6]年间,九江马勉自云应德运之次,兼合此谶,于当涂擅称“黄帝”,为祸一时,徒留骂名耳。况此‘当涂’若指毗邻寿春之当涂县,那么‘高’呢,却作何解?当涂县姓高之人?”淡淡一笑,马超语意中讥嘲更盛,“东南荆扬之土,民风剽勇轻悍,好作乱而无善终,乃自古所记。陈胜项籍,吴楚七国,前车可鉴,子煜兄不可不察。”

      马超如此不留情面的驳斥显然令袁耀大感意外,脸色青白相间地滞了一滞,他的声音便不由得高了一些:“荆扬之土民躁俗薄,西凉之地民淳俗厚乎?”

      傲然扬起下颌,马超毫不示弱地道:“凉州虽地处蛮荒,难与中原争锋,然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自丰镐伐殷称王,秦自雍州雄霸天下,就连本朝亦是由巴蜀汉中崛起勃兴。可见起事者虽多现东南,收功实者却常于西北。此盖天命,凡夫无能为也!”

      眼见争论趋于激烈,杨修站出来打圆场道,“修不揣鄙薄,愿试析此谶。”他笑眯眯地看一眼马超,复转向袁耀,继而以一指蘸杯中酒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道,“当涂高者,涂假途也,”他指着那两个字,“途者,道也,路也;高,高爵显位者也。舅父讳术[7],字公路,家门四世居三公位,岂非正合此谶?且袁姓出陈[8],陈,舜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德运之次。”

      侃侃言罢,杨修那一双笑意盈盈的修目便来回觑着马超和袁耀,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他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在挺袁家,可实际上他只是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逗你玩儿罢了!

      “涂假途也?”扬手点着那两个字,马超蓦地拊掌大笑起来,“巧极巧极!超在关中时曾听闻有女巫道人对李傕言道:‘涂即途也,当涂高者,当途而高之阙也,傕同阙,另极高之人谓之傕。’子煜兄——”顿了一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如箭般直射袁耀,“敢问子煜兄,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

      吐了吐舌头,眼见袁耀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嗫嚅着渐渐发白,我甚至都开始同情他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咚——”的一声,循声望去,才发现周瑜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席,意态悠闲地临栏而立,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案上琴,那琴弦一颤,琴音伴着迷离水色,竟显得格外沉静悠远。倏忽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只有细细的风拂过水面,轻抚着月影。这时候,周瑜慢慢转过身来,舒眉浅笑道,“瑜在庐江时,即听闻孟起善吹笛[9],一曲《西风破》,吹尽西凉风物。”双眸如星辰般闪耀着,他唇畔的笑容宛如涟漪,漾出细微的繁复,“不知若来日机缘和合,你我琴笛唱和,共演一曲,会否珠联璧合,成世间一段佳话?”

      迎视着周瑜的目光,马超双眉倏地一扬。渐渐地,二人眼中竟不约而同地泛起一抹别样的熠熠锋芒,唇角亦于不觉间蓄起我所不懂的神秘笑意——

      “知音难求,此时不欢更何待?”马超猛地一扬手,“来人,取我的长笛来!”

      注释:

      [1]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

      [2]豫章郡,扬州六郡之一,治南昌(今江西南昌),辖境大致同今江西省。

      [3]汉桓帝,公元146年—167年在位。

      [4]此处的“分”指分野,我国古代占星家为了用天象变化来占卜人间的吉凶祸福,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州、诸侯国互相对应,划分为十二个区域,就天而言称为“十二分星”,在地而言称为“十二分野”。也有以二十八宿划分分野的。《晋书·地理志》称:“天有十二次,日月之所缠(日月运行轨道);地有十二辰,王侯之所国也。”地有十二辰,就是古代十二个诸侯的封地,概括了地上“万方之分野”。十二辰以封国表示就是吴(越)、齐、卫、鲁、赵、晋、秦、周、楚、郑、宋、燕;以封地所辖之州郡表示就是扬州、青州、并州、徐州、冀州、益州、雍州、三河、荆州、兖州、豫州、幽州;与它们相配对的十二星次和二十八宿依次为星纪 (斗、牛)、玄枵(女、虚、危)、女取訾(室、壁)、降娄(奎、娄)、大梁(胃、昴、毕)、沈实(觜、参)、鹑首(牛、鬼)、鹑火(柳、星、张)、鹑尾(翼、 轸)、寿星(角、亢)、大火(氐、房、心)、析木 (尾、箕)。

      [5]梁国,西汉高帝第五子刘恢,文帝第四子刘揖、次子刘武等先后为梁王,刘武传九王,王莽时断绝。东汉明帝以第七子刘畅为梁王,传六王,曹魏废黜。东汉梁国领下邑县(今安徽砀山)、睢阳县(今河南商丘)等九县。

      沛国,西汉时为沛郡,东汉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光武帝封次子刘辅为沛王,建立沛王国,传八世,曹魏废黜。东汉沛国领相县(今安徽淮北市相山区),曹操家乡谯县(今安徽亳州)等二十一县。

      [6]建康,汉顺帝年号,使用计一年,公元144年四月至十二月。

      [7]东汉许慎《说文》:术,邑中道也。

      [8]袁氏是舜的后裔,出自妫姓。周武王灭商后,封前代圣王舜的后人妫满(史称胡公满)于陈。妫满的十三世孙涛涂被封在阳夏(今河南太康),以其祖父诸(字伯爰)的字命氏,称爰氏,春秋时世袭陈国上卿。由于当时“爰”、“袁”、“辕”、“榬”、“溒”、“援”等字相通,正如《袁枢年谱》所云“一姓有六字五族之异”。自春秋末,袁姓一直活跃在河南一带。到汉朝,形成了以汝南汝阳(今河南汝南)为中心的大姓。

      [9]现今所称“洞箫”指单管箫,唐代以前则指多管箫,即“排箫”。一般认为,单管箫出自羌中,四孔,竖吹,汉代称“羌笛”,简称“笛”。后经京房加一孔,为五孔。汉至唐代一直把横吹和竖吹的两种有侧孔边棱音气鸣乐器统称为“笛”。东汉马融的《长笛赋》中所说的长笛、晋代荀勖所作的十二支律笛等,都是竖吹笛。宋·朱熹《朱子语类·乐》:“今之箫管,乃是古之笛,云箫方是古之箫,云箫者,排箫也。”相传马超善吹洞箫,有箫曲《西风破》与周瑜琴曲《长河吟》齐名于世。因未见诸史料记载,笔者姑且按一般大众习惯设定其箫为单管箫,文中称“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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