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

　　第二天沈修见到了傅诚说的老郭，皮肤黝黑，看起来四十多岁，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相处起来却很亲切。他跟沈修说的第一句话是：“帆船是绅士的运动，也是勇者的运动。想学船，先学做人。理论的那些玩意儿在我这儿基本不讲，你只要上了船，不想学会也得会。”爽快得很对沈修的胃口。
　　上午练完了基本的绳结，看了看船的构造。老郭说今天没风，也就没带沈修上船。一老一少两个人光脚坐在码头边抽烟。
　　老郭跟他讲以前他们刚开始玩船，在人家俱乐部里免费打工，端茶送水洗船铲蚝什么都做，只为了有时能跟着上船玩玩，大家什么都不会，每日就这样一星半点地学着。“都是瞎干。”老郭笑起来，烟雾缭绕间他虚着眼，看着远处。他已经快五十了，曾经一起玩船的人如今已经各奔东西，他却一生都在海上，皱纹爬上他的脸颊，那些触目惊心的风浪都成了过往，而脸上岁月的缝隙里却好像始终夹着曾经的沧桑，像是干旱季节里久不逢甘霖的土地。
　　那时的沈修还不能读懂老郭眼中的复杂情绪，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能有所体会。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海面海鸥起起落落，波光粼粼像星辰的碎片，海天相接在一线之间，世界浩大而渺远。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干嘛呢？”低沉的男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来。沈修一听这声音，一口烟差点没吐出来，呛得他肺疼。
　　傅诚老远就看见沈修抽烟的样子，他双手撑在后面仰头抽烟，微微垂着眼，神色懒倦傅诚却觉得很是好看。他发现沈修在他面前似乎与在别人面前不同，这个发现让他心底莫名生出一点欢喜。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老郭回头瞥了一眼他。
　　“我说老烟枪，老沈可是交代我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儿子，你可不要带坏我的小朋友。”傅诚语气带笑对老郭说，目光却在沈修身上。
　　沈修僵在手里的烟燃了老长，傅诚在那烟灰落在他裤子上之前从他手里接过烟掐熄了。“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没怕……”沈修是真的没怕，他满脑子都是傅诚说的“我的小朋友”几个字，一时手足无措，心跳如擂鼓。
　　“没风啊今天……”傅诚看了看海面。又转头问沈修，“想玩板么？”
　　沈修点点头，傅诚招手叫人抬了帆板出来。
　　“来，我教你装。”傅诚跟他说。
　　“喂喂，干嘛，想抢我徒弟啊，我还怪喜欢这孩子的，你别给我拐走了。”老郭叼着烟开玩笑。
　　傅诚闻言笑起来，“老郭你这徒弟昨天可是指名点姓要我教呢。”
　　沈修有点尴尬，转头果然看见老郭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
　　“来，别理他，这是万向结，先把这个插进板上那根槽里卡住，帆立起来插在万向结上，那儿有个按钮，对，按住了，插进去再放开。还有稳向板……”
　　沈修一步步按着傅诚说的做，拼装好拖下水后傅诚递了件救生衣给他。
　　“我会游泳。”沈修抗拒。
　　“会也不行，穿上。乖，以后会了就不让你穿了。”傅诚哄他。
　　沈修不着痕迹地皱眉，他怎么觉得傅诚当他是个小孩儿，这么一想刚才那句“我的小朋友”也只剩“小朋友”了。沈少爷很不爽。
　　他踩上板晃晃悠悠地站住脚，傅诚仔仔细细地跟他讲怎样做，老郭在一旁闹着“我自己的徒弟我来教。”接过了教沈修的任务。告诉他双膝微曲，中心前倾，再把帆拉起来。
　　傅诚靠在一旁看着，说实话沈修学得很快，一次也没有掉进水里，没教他也能自己凭感觉转向。
　　帆板跟帆船都得学会判断风向，保持合适的风向角以追求速度。沈修跟傅诚想象中不一样，他学得很认真，也没抱怨太阳晒或者太热，尽管这跟他想考的证并没什么关系。学会一个要领还会下意识像小学生一样转头看傅诚，像是在求表扬。
　　傅诚心中一动，若是沈修真有心想比赛，倒是可以好好带带。
　　沈修在水上饶了两圈，看见傅诚在码头招手叫他，老郭没见了人影。他把板靠岸，坐在板上拆帆。傅诚蹲下来跟他说话：“过几天有个长航，船从青岛那边过来，走马六甲海峡，想去吗？”
　　沈修想也没想，答道“傅校你去吗？”
　　傅诚帮他把板抬上岸，“去，我带着你。正好让你见见天吴的那几个家伙，这几天他们出去比赛去了，没在学校里。”
　　沈修有些激动，天吴是风扬的船队，是古代神话中水神的名字。天吴号在国际很多比赛上拿了奖，队长董天基之前更是被英国的LONGBRIDGE船队选去做了船员，参加了上一届沃尔沃环球帆船赛，拿了第三的成绩。还获得了汉斯霍雷沃茨新人奖的提名，在国内帆船圈子里风头正盛。人们都说他是第二个傅诚，这是极高的赞誉。
　　“好！”他应着。
　　“行了，回去吧，记得往身上抹点东西，回头该晒伤了。”海边的日头狠毒，沈修只穿着泳裤，上身穿着救生衣，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发红。看得傅诚微微皱眉。
　　“好，谢谢傅校……”沈修心里一暖，边说着边脱救生衣。
　　傅诚看着沈修，想起昨天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勾了勾嘴角，刻意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玩船的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可是少见，别给晒黑了……”他顿了顿，又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着说：“就是太瘦了。”
　　沈修心里着急，傅诚可别把他当一个娘兮兮的弱鸡了，“我有肌肉的……”他解释，抬起手臂握拳给傅诚看。
　　“是吗？我摸摸……”傅诚乐了，他觉得逗沈修真的太有趣了，他拿手去捏沈修的肱二头肌，又摸上几摸，如愿以偿看着沈修红了耳根。其实沈修看起来跟弱鸡这词完全不搭边，他一米八一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隐约看得见肌肉线条，只是跟长期在海上的人相比就显得白得发光。
　　“是有肌肉，很是健康。”傅诚点头评价，抬眼看沈修，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不久之后沈修看见傅诚这样的眼神就心跳加快，因为这种眼神的出现说明面前这个人肯定要说些奇怪的话了。
　　傅诚靠近他，接着说：“沈少爷这么健康，怎么还有熟识的男科要介绍给我呢？”
　　沈修脸一下子红透了，他别过眼睛，慌乱之间暴露了本性，脱口而出一句“关……关你屁事。”
　　傅诚忍着笑，面上一副正经表情，“作为校长我可有义务知道你的病史，万一会对以后训练有影响呢？”
　　沈修把救生衣往傅诚怀里一扔，又逃一样地跑了。
　　傅诚站在原地笑出声，片刻又觉得有点内疚，不会沈修身体上真出过什么事，他这样未免有些不礼貌，他想着下来得去问问老沈。

　　沈修很纠结，他想着傅诚刚刚多半是在逗他，冲出来之后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很丢人。就跟他真有什么问题似的，他只不过是有个在男科做医生的朋友，这一跑傅诚别觉得他有什么病吧。
　　“啊，操。”他很烦躁。
　　“沈少，可算找到你了，沈总让你给他回电话，说怎么打你都不接，他还以为你又溜了。”彭思远操碎了心，他一个助理，本来好好地帮沈总处理风扬的事，现在这个小少爷一来，他硬生生成了个保姆。
　　“彭子我问你。”沈修没理他的话，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了才说：“帆船训练对身体有什么要求吗？”
　　彭思远不确定地说：“好像没什么吧，只要没缺胳膊少腿的。”
　　“近视行吗”
　　“行……”
　　“海鲜过敏行吗？”
　　“行……”
　　“还没出过水痘行吗？”
　　“行……不是，我说少爷，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彭思远一头雾水，怕是再问下去这人能问他剪过头发能玩帆船吗……
　　“没什么，可以就行……”沈修摆摆手，神清气爽地往浴室走去。
　　彭思远很是头大，估计他说的正经事沈修又一句没听，想了想，觉得还是去找傅校，让他给沈总说声沈修的情况。

　　敲开办公室的门傅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彭思远看着自家老大一脸慈祥的笑也不知在干什么，有些瘆得慌。
　　“傅校。”他叫他。
　　傅诚把目光收回来，他刚从楼上看见傅诚端着盆儿从公共浴室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哼着歌走得大摇大摆。他估计沈修在他面前从没露出过本来的样子，想起他今天逼急了说的那句“关你屁事。”傅诚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彭子我问你。”傅诚开口。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傅校你说。”
　　“沈修之前有过什么病史吗？”
　　彭思远叹气，得，又来了。“沈修他近视，海鲜过敏，还没有出过水痘……”
　　“嗯？”傅诚挑眉，这都是些什么。
　　“都是刚才沈少爷自己问我的，问了一大堆，说是有这些情况能不能学船……傅校你和沈少爷今天是怎么了？”彭思远嘀咕。
　　傅诚想象沈修的样子，低头笑出了声。他日子过得一向无聊，这沈修倒是个有趣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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