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进化简史

　　如今的总区比五年前还要热闹，热闹在有更多的人在这里工作生活，这样的改变从人类与机器人战争结束开始。

　　童歌从老马的餐馆出来直奔总区，大约三个小时后抵达。她给老板韩子惜打了通电话，约好明日见面，买了礼，打车前往中心街。

　　中心街上的住户住得较分散。比如说送餐，像老马餐馆那样送餐是不行的，准得超过约定时间，口味也不一定合适；住户们大多有私家厨子，偶尔想吃个新鲜，会叫大厨上门做上一顿。这些上门大厨一般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

　　在街口登记好个人信息，童歌沿街向里走。路旁的树像军人似的站得笔直，树下的草刚被人打理过，空气中飘荡着青草香，鲜花味淡了，却仍争奇斗艳开着。穿过一座小花园，她走半个小时到达宋老的家。

　　宋老昨天没了。有家人在病危通知书下来后一直陪着，她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和她同样经历过那次战争的老人越来越少。

　　童歌曾采访过宋老，关系不远不近，因是宋老的老战友介绍的。她在胸前带上朵白花，登记，送礼，安慰家属……

　　前来的人大多是总区人和四区人。战时，四区是兵员区，居住着大量的军人和其亲属。宋老原是四区人，后因工作调动来到总区，此后在总区定居，再没回去过。

　　看着宋老的黑白相片，童歌叹了口气，历史的见证者又少了一个。童歌还采访过其他几位老军人，他们在战时处于不同的职位，宋老是通讯兵，孙奶奶是医务兵，老郑是技术员……

　　童歌是通过孙奶奶认识的宋老。而孙奶奶，童歌是从小相熟的。童歌儿时在四区住过一段时间。还不会走时，或是她的母亲带她到各家邻居串门，或是各家邻居有事上门时逗一逗小孩儿。三四岁时，哪家邻居窗口传出香味儿，她羞羞答答地去敲门，问声吃的是什么，有人邀她一起吃，她摇摇头，扭脸跑掉了——母亲说不能吃白食。但话不是白问的，她回到家，对家里人说那饭菜怎么怎么香，怎么怎么馋得人直流口水，也许下一餐就有了邻居家的菜样。孙奶奶家，是她三四岁时敲门最多的一家。

　　等童歌打定主意在韩子惜那里工作，接到采集战争情况的任务，她去四区找的孙奶奶。她的外祖父外祖母早些年就走了，她认识的纯正四区人仅有孙奶奶。孙奶奶又给她介绍的宋老。

　　记得第一次来时，天气和今天一样好，晴朗无风，不湿不燥，她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脑后的低马尾随意地垂着，她只带着手表、笔、本子和一袋子水果就叫开了门。作为助手的机器人，被她留在暂住的酒店里。

　　从外门进来她才看见，二层小楼右侧种植着花花草草，花花草草中央有白色的圆桌椅，桌椅的不远处有藤架，细看，似乎是葡萄藤，想来到了季节，可以随手摘下一嘟噜紫色绿色的葡萄，坐到椅上慢慢吃；左侧是片空地，什么也没有。

　　她在看院子，宋老在上下打量她，好像连妆都没化，皮肤倒是白净，缺少血色，应是不爱出家门的。宋老心中不大乐意，见过记者，可从没见过这么朴素的记者，但还是微笑着请人进屋里去坐。

　　“我需要换鞋吗？”童歌看眼门口的鞋架，三双大拖鞋和一双小拖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地面，地板上有几颗小沙粒。

　　“没事，进来吧。”宋老问：“喝点什么？”

　　“不用麻烦了。”

　　“那就来杯果汁吧。”

　　“……谢谢。”

　　屋里再没有旁人。她们来到客厅，童歌坐下，宋老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杯果汁和一杯水。

　　客气几句，获得录音的批准，童歌进入正题，“您是战时英雄，以军人的角度来说，您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

　　“女皇狡猾奸诈，一直伪装成普通机器人潜藏在研究所，如果不是有人及早发现，人类可能面临的是更加残酷、耗时更长、耗费人力物力更多的战争。”

　　“您认为这场战争完全是由女皇引发的？”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机器人，我们怎么会建立军队，去消灭对自己没有任何害处的工具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拥有了思考能力的，或者说是‘人化’的机器，都应该被消灭吗？”

　　“应该。机器就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给人带来威胁的，所有有可能给人类带来威胁的东西，都应该尽快铲除。”

　　“我听说过某个说法：机器可以‘人化’，与他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是和平共处、互帮互助，当机器成了‘人’，他们也就有了‘人权’。您对此怎么看？”

　　“但有谁能保证，是真的‘人化’呢？人有善良的一面，机器有吗？如何判断出是不是伪装呢？人的欲望他也有吗？”宋老喝口水，“如果真的‘人化’，人有寿命，他呢？他甘心活一百年就消失？假如永生不死，‘生了病’，换个零件就能解决问题，他亲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他能坦然接受，也不会产生出一种另类的优越感？人会感冒、发烧，他没有生理疾病，但心理疾病也能避免吗？万一出现个‘毁灭全人类’的病毒，我们又该怎么办？”

　　童歌不知如何接话，点点头，说句“有道理，这些都值得思考。”也喝一口果汁。简略写下几点感受，她问：“您在战时做什么工作？”

　　“通讯，上传下达。”

　　“能再具体点吗？”

　　“抱歉，有的事我不能说太细。”宋老对童歌笑了笑。

　　“战时您一直在总区？”

　　“我在四区参军，新兵训练结束被分配到总区，后来一直在这。”

　　“那时候的总区和现在相比有什么区别吗？其他区呢？”

　　“总区和四区总体都要比那些年好，”宋老笑着说，“社会稳定了，人们走出战争，当然就要开始走进日常生活，更加关注生活质量。四区刚建立的时候，各个住宅之间距离较远，每家每户都有能通往地下隐蔽所的通道。现在嘛，可能都荒废了吧。但是变化最大的要数一区，毕竟一区是发展最快的。”

　　童歌写下几句，“您有没有更改居住地点的打算？比如迁居到一区？”

　　“没有，”宋老摇头，“那么多年过去，每个区的风格完全不同。总区，政治中心，生活节奏稳；四区可以说是军属区，也有大量复原的军人，战时养成的出操习惯现在还保留着；医疗二区和防卫三区我去的次数少，应该也有不同于其他区的特点；科研一区我说不好，也就不说了。”

　　“五区和六区呢？”

　　“很多年没去，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所以说居住在哪个区，其实是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

　　“嗯，可以这么说。”

　　“在那场战争中的死亡率好像并不高？”

　　“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宋老站起身，进书房拿样东西出来——一个浅蓝色的，有两个巴掌大小的平板电脑。“医疗更强了，死亡率是要比过去低，但惨烈程度差不到哪去。”

　　一张张相片展现在童歌面前——仅达到膝盖高度的断裂墙壁，遍地的石块碎屑，不再透亮的碎成不规则小片的玻璃，被炸烂的机械臂，暗红色还未干透的鲜血，满脸乌黑溃烂，正用机械手臂给自己包扎着伤口的人类士兵……

　　童歌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嘴。

　　宋老缓慢翻动着相片，瞟一眼童歌，决定还是不要让没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孩子看视频资料。可别把人给吓出病来。

　　看了照片，童歌久久没有说话，脑海中始终充斥着那些画面。

　　宋老也没有说话，她在等童歌慢慢消化或者接受。将平板电脑放到一旁，她给自己续一杯水，看着扭动向上的雾气出神，回忆起当年的场景。

　　那一年，宋老十八岁，以优异的体检测试成绩、重点学校的毕业成绩，顺利进入新兵营，成为那一届中几万预备新兵中的一员。要成为正式新兵，还需经过一系列的考验。这时已进入战争末期，人类反攻势头正劲，要一步步夺回失地，需要大量素质过硬的兵员加入战斗。

　　一年后，宋老成为一名通讯兵，随后被调至总区参加正式工作。在总区的几十年里，她曾忙碌于工作，忙于结婚生子，等真正退休，她又觉得闲着难受，直到有了孙辈，生活重新快速旋转起来，带小孩子使她劳心费神又快活充实。

　　“呼——”宋老微微摇头吹皱水面，小抿一口，放下杯子。水还是有些烫嘴。

　　“我在孙奶奶那里听说，有个女兵跟我同名同姓？”童歌问。

　　宋老只说了一个字，“有。”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名合格的军人。我后来跟她不在同一个部队，对她不怎么了解。”

　　“……对了，您的家人都不在家？”

　　“我让他们出去玩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童歌越发觉得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来得仓促，本想问问另一个“童歌”的情况，没想到人家似乎不怎么愿意讲。仔细想想，她有点明白了。看眼时间，采访了接近两个小时，她说：“今天麻烦您了，我先回去整理一下。如果有问题还可以找您采访吗？”

　　“可以，你提前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