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鸦

作者:素锦年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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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积雪


      数月以后,我在朔漠中裹紧寒衣风雪共行。

      行至秦岭腹地,歇马在太白山下,寻得一座石屋,石屋后面竟有一池泉水。过往的商队告诉我,这座屋子里以前住着一个男人,孤独,可是桀骜。

      陪伴我的是六座垒起的坟墓,每一块石碑上都有主人的名字,翛穹,剪鸿,错琴,司莹,沉寻,寒拓。剪鸿和沉寻没有住在里面,坟里埋葬的是一副早已模糊昏黄的画像,还有一张古旧的琵琶。

      我还磊了好多石堆,每个石堆都代表一个被我杀死的人,然而很多我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那水流声日夜不息,泉水清澈如透明的琉璃。

      后来,我在那口泉水中种了芙蕖,像鸠兹城那些鲜艳似火的芙蕖。

      来年六月,它们终会开放……

      江南的杀手总在黄昏饮酒,太白的杀手总在黄昏杀人。

      这里的风看似平静,实则透着股淡淡的鲜血的味道,有太多杀手藏身于这个朔漠之中。

      十二年前,我曾问过错琴,我问,什么是江湖?

      错琴意味深长地说,人即是江湖。

      我又问,江湖在哪里?

      那时正黎明,江南的杀手总喜欢在黎明前出来杀人,因为那时候的黑夜最黑。

      却也离光明最近。

      当整个世界瞬间明亮的时候,地上的尸体已冷,杀手已远去。

      那时错琴告诉我,这就是江湖。

      现在,又是黎明。

      又是最黑的夜。

      我以为此时太白山深处只能看到星月和落雪。因为太白的杀手杀人只在黄昏,他们不会在天地瞬间明亮的那一刻悄然遁去,他们只需要走进呼啸密集的风雪中,大雪会埋藏尸体埋藏住一切。

      但是我见到一个沉默无语的剑客,披着黑色的斗篷,孤独地穿行在这个漆黑的朔漠之上,像是孤独但桀骜的狼。

      飞雪,染白了他的鬓角与须眉。

      也染白了,他挺直的背脊。

      他的剑缠在黑色的布衾之中,斜插在他的身后。

      太白永不凋零的雪花,漫天飞舞。

      我看见了那个剑客的剑法,一剑破空,繁花落尽。

      在阳光破开天幕的时候,那个剑客却突然抬头仰望着天空,然后看到苍鹰疾疾掠过天空。尖锐的鹰唳一声一声徘徊在朔漠呼啸空旷的天空下,宛如那个剑客,孤独,桀骜。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剑客,我想到我的父亲,翛穹。

      他终像翛穹那样死去,风雪指北而来,铿锵作响,血宛如流沙般向一方倾斜,飞洒。

      然后我看到了杀他的人,一个柔弱妩媚的红衣女人。

      或许她并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她,她是太白山上屈指可数的侠灵,灵炁造诣高绝,杀人的手段也同样高绝。

      从我第一天来到太白就已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依浣。

      她的手握着剑。

      她凝眸看着手中的剑。

      秋水一样的眸光,秋水一样的剑。

      她说今日定要多杀一人,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出剑,见过的都已是死人。

      所以她眸子里的秋波突然凄冷彻骨,似乎像是变成了冰针一根根订进我的骨肉里,她一字字说,你拔剑吧。

      剑就背在我的身后,也是一柄用黑色布衾包裹的剑。

      我没有拔剑,不必拔剑。

      我杀不了人。

      这把剑和我过去的剑一样,出鞘必取人命。

      然而现在的我没有当初那颗杀人的决心,已不再无情。

      我选择死,我说,我认输。

      她好像不解,她问,没有比试,你如何输了?

      我说,不用比。

      她又问,你不怕死?

      我摇摇头,我说,从未活过的人,又怎么会怕死?

      她的目光忽然移向远方,远方雪雾朦胧,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地问,从未活过的人,死不死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我扭转头,生怕眼泪会流下。

      依浣的声音似乎已在远方,说,一个人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岂非太愚蠢了些......

      我常常听见有人在我的屋后呜咽哭泣。

      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

      我害怕是那些随我自江南而来的亡灵。

      我感到恐惧害怕时候,已不再紧紧握剑。剑已放在逝者的灵位前,已落满尘灰。

      于是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弹奏落满尘埃的三弦琴,声音苍凉深远,荡漾在暮色弥漫的太白山下。有时候会有远方马帮商旅的队伍经过,铜铃声从远方飘过来,同悠扬的琴声一起纠缠着在风中弥散。每次我都会想起江南的一切,错琴的眼眸,司莹的容颜,沉寻的倒影,还有月光下我爹的桀骜的侧脸。

      他们的样子一遍遍出现在梦里。

      梦里有云鸿山庄,飞鸟疾疾地从屋檐上掠过,远远离去,又远远归来,不断地叫,杀,杀,杀。院子里的杨花和樱花始终都在凋零,残酷而美丽。

      梦里上元灯会,灯火沉浮香肩。

      梦里还有风雨。

      柔情婉转的风。

      缠绵悱恻的雨。

      我那在黄叶亭遗失的青丝飞了回来。

      殁鸦提着蔷薇剑再次出现在雨中。

      然后所有死过的人又死了一次。他们的目光,终成了江南的水气,氤氲而涣散,如同一幅浸在水中的山水画,变得年代久远,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我跪在泉水边祈祷,忏悔我的罪孽。

      它喷流的声音如同一个男人呜咽的哭泣,混合着细腻的飞沙,像江南的杨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凋落在我的脸上。

      一年又不知不觉就到了末尾,我记得第五年的晚冬时下了一场大雪,泉水冰封了三个月。解冻之后琉璃般的泉水中突然伸展出亭亭玉立的红莲,鲜艳的颜色如同火焰。在花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站在泉边,那个人的明眸仍似秋水,含情凝睇,她的长裙拂曳在地上,白衣如雪,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宛如江南缥缈的雾气。

      十五天过后,温润如玉的莲叶终于染绿了整个泉池。

      依浣还是每日在此处守候,但是她开始和我说话,她问我知不知道红莲的名字。她说,它的名字叫“采伤”,五年才会开花。在太白山的另一边有一条红色的河流,河水里开满了这种红莲,它的花瓣中的汁液有剧毒,见血封喉。

      我没有说话,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它们以及那条河流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叫“采伤”,每一个翻越太白山上来到那里的人都会被她用花汁毒死。

      我问她,采伤为什么这么做?

      她摇头说,原因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又问,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采伤用汁液毒死了自己。

      为什么?

      因为......依浣仰起头,话到口中却没有说出来。

      依浣喜欢饮酒,也喜欢杀人,她饮酒总是一饮而尽,杀人也总是一招毙命。我曾多次见到她一招便划破对手颈部的动脉,每次血都是喷洒而出,都像是风中弥漫的红色尘埃,任其打在脸上,头发上。她曾经问过我,她说,你有没有杀过人?你知不知道杀人的感觉?我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缓缓地说,杀人就像饮酒,一心求醉,醒来后悔。

      每次她杀了人都会来我屋后的泉水边一遍一遍清洗衣裳,因为衣裳沾上血腥,很不容易洗干净。

      要洗净手上的血腥呢?岂非更不容易?

      但是忽然有一天,她放下了她的剑,将剑沉在了泉底。

      她开始每天独自坐在泉边,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我总能看见她眼里的深情,真的好美!像是江南凄迷的烟雨。我总觉得她应该属于江南,她的手不应该用来杀人,她应该用手去抄一抄潺潺的流水,去采一采婀娜的莲花。

      后来,我问她,你为什么丢掉了你的剑?

      她摇摇头,她说,我要杀的那个人已死,我还杀什么人?

      我望向远方终年积雪不化的太白山,延绵蜿蜒,层云叠嶂,脉脉群岚。

      依浣告诉我,荒国的秦岭比渚国的江南还要危险,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义侠的足迹。有太多凶侠和亡命之徒藏身于太白山之中,他们在这里都隶属于一个神秘的暗杀组织,往生营,当时她杀死的那名剑客就是往生营的人字级杀手。我后来我见过很多剑客和刀客,他们都是戴着黑色的斗笠,突然出现在一望无垠的荒芜之上又瞬间消失。

      依浣说,太白山里的人都是没有名字的,因为我们随时随刻都会消失,要么被人杀死,要么陷入雪坑,最终在脚下的白雪中永远沉睡。

      夜已深。

      山上,白雪皑皑。

      山下,蒹葭苍苍。

      月亮像一把镰刀。

      泉水在月下抖动着月影,那破碎银白的清光打湿了依浣的眼睛,她望着远方喃喃地说,曾经我也没有名字,我住在红河岸边,每天都用红莲的毒液杀来往渡河的人。直到一日来了一个男人,我没有杀他,因为我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给了我一个名字,叫采伤。

      那个男人终是渡过了红河,因为他在江南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而我喝下了红莲的毒液,上天却不让我死。

      几天后,依浣叫我陪她去西北边陲的小镇。

      街上没有行人。

      那时的晚霞撕裂了天空,起伏的山峦像是嵌了血一样,空旷,忧伤。

      我抬起头,一只漆黑的飞鸟掠过头顶,然后孤独地远远而去。

      我看到了一只破碎的纸鸢。

      依浣说,太白的风太肃杀,会将那些脆弱的风筝会撕成碎片,飘落到天涯各处。

      我突然想起了江南,想起了雨中的红花集。我记得我曾在那里杀人,我记得那只随风飞舞的蝴蝶纸鸢,那么恬淡,安静。忽然间,我热泪盈眶。

      小镇上唯一的建筑就是那栋破旧的鼓楼,鼓楼的门上悬着一盏孤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的土地,黑风卷起满尘土。我看到里面的三个刀客,他们都是阴阳家的白讯,因为他们戴着白色祭花鬼面。

      依浣对我说,听白,他已经死了,江南有一个凶侠杀了他。而这三个人就是那个凶侠的手下。听白,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的尸身带回去,在墓碑上刻上我的名字。

      依浣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满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是后来那三个人全部被她杀死,都是被银针刺破了皮肤,伤口呈黑褐色,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的针上涂了“采伤”的毒汁。最后死的那个白讯明显修为最高,他已奄奄一息。

      依浣扼住他的手腕,问他,说,凶侠殁鸦在哪里?

      我顿时惊讶。

      那个白讯艰难地说,鸠……兹......

      我的心头迷雾重重,我不知道依浣为什么要找殁鸦,她为什么会知道我过去的名字?还有,为什么白讯临死前会说殁鸦在鸠兹城?我想直接问依浣,但终究无法开口,因为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我怕会成为她的仇人。

      夕阳已落,夜幕四合。

      依浣点了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痕迹,站在那片火海面前,我突然觉得似乎重新回到江南。大火燃烧记忆,记忆里,月照西江,花满楼台。记忆里,鸠兹城烟雨朦胧,女子怀着丁香静静走过。记忆里,古刹深林,老佛虽已死去,老僧依然在参心中的禅,记忆里正值良辰美景,华服锦盖。记忆里朔月高悬,老叟泛舟湖上,女子抚琴,侠客仗剑江湖焚歌纵酒......

      那天晚上回到石屋之后,依浣抚琴,然后舞剑,黑暗中剑锋划破夜色划破明亮如水的月光。那汪潺潺喷涌的泉水又开始呜咽哭泣,我读起那首词。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翌日,依浣离开了朔漠。

      她在辞行的时候拿走了我的发带,束住了她锦缎般的长发。

      然后我看着她取出了泉底的那柄剑,剑上已锈迹斑斑。

      我再没有上太白,每天在几座坟前磕头。

      沙土里插着我爹的宝剑,浣花。

      几天后,又有几个凶侠来到秦岭,登上太白雪山,他们带来了三途殿的阴阳令,广招□□,百鬼汇聚。

      阴阳两极的背面,赫然写着发令人的名字,殁鸦。

      我拿起浣花,突然感到沧海桑田。

      浣花剑变成了腥红色,血沿着剑锋一滴滴地落下。

      伤口浸红了我的白袍,天空坠落大地摇晃,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唱——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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