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鸦

　　七日后。

　　除夕，已近新年。

　　鸠兹城。

　　又是绵绵细雨。

　　我耳边出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娘，为什么江南总是下雨？

　　那是鸿雁的眼泪。江南有太多的杀手，这些杀手总是在白天饮酒在夜晚杀人。当他们被敌人杀死后灵魂就会变成一只鸿雁，那些鸿雁看见了江南的流水就会哭泣。

　　听到这句话我猛然转身去看那个说话的女人，因为错琴也曾那样对我说过。

　　然而我终是没有看到错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她的魂魄已经变成了江南的烟雨。我徘徊了很久，终作了一个丈剑的少年，冷漠地行走于市，走进拥挤的人群。

　　我翻遍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最终在窗边的木案上发现了一个隔层，里面有错琴说的锦囊，但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八个字，乌鸦断魂，孤鸢送葬。

　　黑色的天空中传来飞鸟的声音，杀，杀，杀。我抬起头，可是却看不见飞鸟在哪儿。只有一些稀落的白霜，白霜落在窗纸上。

　　窗纸染白。

　　原来是雪落江南。

　　鸠兹城的雪就和细雨一样，是缓缓地飘落而下，那么温柔那么娴静，缠绵悱恻如同那些漫天飞扬的纸鸢。那一天司莹的纸鸢飞扬在天空下，像是一只寂寞的飞鸟。

　　我和她站在知秋亭旁的琴泉边上，司莹的倒影清晰地出现在水面上，旁边樱花树上堆满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地掉进泉中，将司莹的倒影轻微地摇晃。

　　司莹突然问我，哥，你想不想离开云鸿山庄？

　　我点点头。

　　我看到她面向漆黑的天空，凝住着那只孤独的纸鸢，然后她提出比剑。司莹突然松开了丝线，风雪瞬间湮灭了纸鸢的身影，她转身，笑容满面的望着我，语气轻柔地说，哥，如果你赢了我，我就放你自由，我希望你像那只纸鸢一样，自由地飞翔吧。

　　我们的剑术一模一样，但司莹每次出手都凶猛毒辣，不留余地。一连招架了她十二剑，可到第十三剑的时候，她直接刺穿了我的肩膀。

　　一阵疼痛自伤口漫延到心脏，血染红了她的剑，也染红了她的泪光，我想问她为什么，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高超的剑术为什么会对我下手，但我没有问出口，她也没有说。

　　她颦眉蹙頞，喃喃地说，哥，我骗了你。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我笑了，我说，没有，你是我的亲人。

　　乌鸦断魂，孤鸢送葬。哥，我就是孤鸢，你已经不能杀人了，所以我来取代你。

　　你也是大荒国的杀手？

　　她回答，是！你十六岁名扬江湖，而我十四岁就已经是大荒最强的杀手。普天之下只有我才能一招杀死寒拓，也只有我才能打败箫叹千徊和花陌，在你杀他们之前我就已经打败了他们，他们才会心甘情愿被你杀死。

　　我突然明白过来箫叹临死前的那个表情，诡异而恐惧的表情。

　　司莹仰起头，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男子才有的桀骜和自信，她语气决绝地说，殁鸦，出手吧！蔷薇剑已经受过五毒心的洗礼，用你的借花问剑。

　　我把蔷薇剑竖在胸前，它如同一汪明亮的秋水，它倒映着亭外的樱花，那株樱花正在衰败。我自下而上轻轻地将剑锋抚摸，似是抚摸着花瓣，似是可以留住那凄美的余香。

　　一股霸道的力量从剑上扩散，像是汹涌澎湃的洪流，一瞬间就侵入我的身体。

　　风吹来几片花瓣。

　　我不由自主地出剑。

　　剑尖轻轻地点了一点一片还未落地的花瓣。那片花瓣瞬间粉碎，终消弭成灰，终化作尘土。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突然就湿了我的眼。因为我看到司莹的剑忽然脱手，一瞬间连断了好几节。我看到她闭上眼睛，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

　　我想收剑，剑已不受驾驭。

　　那一刻我才知道翛穹为什么会突然回转剑锋割破自己的咽喉。因为，借花问剑根本收不了招。

　　此招一出，必取人命。

　　当几片剑刃落地连续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的时候，我的蔷薇剑也刺穿了司莹的胸膛。她望着我，她说，兑上离下，海星坠落，我早就已经，算到了这样的，结局。然后她慢慢地走过来，微笑，亲吻我的额头。她说，哥，你杀了我，你终于可以自由地......

　　然后司莹的眼睛就安然地闭上了。她躺在我的怀中，像个婴儿一样安睡。漆黑的血从她的胸膛流出来，在落满雪花的地面上流淌漫延，如同一条初春时节冰雪消融的溪流。

　　大雪更密，落满了我和司莹的一身。

　　我回过头，我所看到的画面好像在颤抖，因为秋亭外出现了一个我分外熟悉的人。她高高地站在空中，凌空而立，风从她的脚下面疯狂地上涌，她的头发长袍向上飞扬如同撕裂的锦缎。

　　她下落到地面上，然后缓缓地走过来，我看着她模糊而诡异的笑容如同观望一个幻觉。她一瞬间就走到我的面前，仰起面孔，叫我的名字，殁鸦。然后她的笑容一瞬间弥漫开来，依然像是那些冷艳而残酷衰败的杨花。

　　我觉得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滴流失，世界在那一刻天摇地坠。

　　我问她，错琴，你难道没有死？

　　她摇摇头。然后蹲下来抚摸着司莹的面容说，你以前总说我的眼神，就像江南的烟雨。死的就是眼神如烟雨那样凄迷的错琴，也就是司莹的母亲，我的孪生妹妹。我们两个长得一摸一样毫无差别，我们都叫错琴，当年和你娘剪鸿一同掌管云鸿山庄为北荒卖命。你明白了吗？听白。

　　我感到晕厥，我问她，我真的叫听白？那沉寻和翛穹是？

　　错琴站起来说，没错，一个是你的亲妹妹一个是你的亲爹。

　　我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答，当年剪鸿离开云鸿山庄和翛穹私定终身，两人成亲后也是举案齐眉美满幸福，不料几年后北荒和南渚国之间引发战争，那一天翛穹也不知所踪。

　　然而道门之神却选择了南渚，于是剪鸿从黄泉借来诛神之剑“蔷薇剑。”当她和翛穹相见之后才发现原来敌人居然是昔日相亲相爱的恋人。最终四大玄差杀了剪鸿，翛穹却没有救她，眼睁睁看着剪鸿死去。我和妹妹为了给剪鸿报仇，就把你抚养长大，欺骗你说你爹的名字叫涔书。我们想借用你的手杀掉翛穹，让他尝受一下被至亲之人杀死的感觉。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错琴的笑容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模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脑海中不断出现这样询问的声音，如同从天而降的审问。

　　还有，我们其实早就知道沉寻是翛穹的女儿，所以才对翛穹的行踪那么清楚。那些写着词的书信也是我们散播出去的，目的是将你和你爹一同引到宛陵，再安排你亲手杀掉他。

　　那寒拓呢？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发现到了醉生楼那几个翛穹手下的义侠所中的毒是当年云鸿山庄的“桃花债。”

　　听到“桃花债”这三个字我的眉心突然一阵胀痛，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沉寻向我递酒的画面，我想到了昨夜她抱着我爹孤独离去的场景。

　　我忍着心中的伤痛说下去，我问她，这么说沉寻并没有给我下毒？我剑上的桃花毒也是你们淬上去的？

　　“桃花债”本身并没有毒，然而当它和酒混合之后就会变成永不消散的无解之毒。当你杀了千徊后，那夜司莹给你的酒便是“桃花债，”只是当时她并不知情。你没有饮，却将其浇在剑上，后来又加上了醉生楼的那杯酒，所以催发出了“桃花债”的毒素。

　　一切都明白之后，错琴突然过来捧起我的脸，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却如同符咒，她对我说，孤鸢断魂，乌鸦送葬。既然孤鸢被你杀死，那么你还是殁鸦，还是天下第一的凶侠，你现在就是云鸿山庄的新主人。

　　我突然觉得很疲惫，然后我低声缓慢地对她说，我想离开这里。

　　错琴说，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一天是殁鸦终生都将是。

　　那你杀了我吧......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云鸿山庄，抱着司莹离开了鸠兹城，因为我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殁鸦。我记得山庄的院子里飘满了雪花，绵长得就像司莹的头发。

　　错琴在飞雪中挥剑，我没有反抗。最终她的剑尖只是抵着我的咽喉。

　　然后风雪在一瞬间粉碎了她冷艳的容颜，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泪珠，她的泪珠一下子就湿润了我的眼眶。她突然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和我说话，她问我能不能留下我的剑？我点了点头，然后她抱着我的蔷薇剑消失在呼啸的风雪里，没有再回头。

　　翌日，新春。

　　我想扬鞭催马，别那一城多愁的春水。独自寻找，那一直模糊的名字。

　　十五日，上元。

　　我于人海穿行，仗剑辞去。

　　突然暗香浮动，一只手从身后扶肩。

　　幽幽地说，后会无期。

　　回首时，她已人生海海……

　　觥筹交错，四下热闹欢腾……

　　这一刻，极冷。这一刻，驻足人海，突然听到商女弹唱。

　　青玉案。

　　天街沈麝香喷雾。上元夜、鱼龙舞。

　　水岸杨花开玉露。笙箫风动，千灯银树，飘落琼枝雨。

　　霓裳舞彻金莲步。长袭幽香佩环去。

　　回首华灯千百度。那人却在，西楼相顾。已是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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