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藏谜

　　孟艺玄做了一个梦。

　　白皑皑的雪地里，他在一个小亭子里。一架古琴静静地躺在亭中。

　　孟艺玄走近古琴，细细抚摸，古琴质朴，纹饰简单，琴弦如冰晶般铮铮而立，初见时竟如久未见面的故人那般熟稔。他随意拨弄着琴弦，金石般的声音传来，这琴声居然如此脆耳悦人。从前孟艺玄并未学过古琴，可此刻他心中的沟壑中俨然生成了一副琴谱。

　　他坐在琴前，闭上眼，双手放在琴上，竟自顾自弹奏了一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音若九天银河泄，不见故人空悲切。

　　“师尊，您好久没弹这首《鹿鸣》了。”突然有个孩童的声音响起，他睁眼，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儿站立在眼前。

　　孟艺玄望了望四周，只有他和孩童，他问道：“你在和我说话？”

　　“师尊当然是在和师父说话。”孩童应声，“瀛洲三百年没有春天了，春风不来，师父也不抚鹿鸣曲了。”

　　瀛洲？这里是海外仙山瀛洲？孟艺玄切切实实的知道自己在做梦，没想到这一梦居然梦到了这么个神仙故里。

　　“你喜欢《鹿鸣》？”孟艺玄问道孩童。

　　孩童红着脸，说道：“从前喜欢，晚春的时节，落英缤纷，师尊抚一曲《鹿鸣》，梦仙花就开了，张娘娘就来了。”说道这里，孩童突然醒悟过来，“对不起师尊，徒儿错了，徒儿忘了，您不喜欢谈起张娘娘。”

　　看着孩子严肃的神情，孟艺玄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为何他这般怕自己？他说的张娘娘是谁？莫非是张月鹿？

　　孟艺玄试探着说：“你要是喜欢听《鹿鸣》，我可以再弹。只是你确定张月鹿会来？”

　　孩童肯定地点点头：“对啊，师父您忘了，张娘娘说过只要您再弹《鹿鸣》就代表不生她的气了，她就会再来瀛洲。”

　　孟艺玄望着天空，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他好多年不曾见雪，没想到梦中的仙境居然是个雪中世界。他格外想念张月鹿，难道两人真是有什么前尘往事，才如此纠缠不清？

　　他将手放在琴弦上，忽然想起了那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哟哟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如今抚琴盼君至，君何处，唯有琴声寄相思。

　　琴曲在手中飘然而出，他在这一霎那明白，这首《鹿鸣》是给张月鹿的曲子，可是我的嘉宾呢？你在何方？

　　雪依旧在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要等的梦仙花没有开，要等的人始终没来。

　　“艺玄，醒醒。”孟艺玄感觉脸上有人在拍打，他努力地从梦中醒来，星光黯淡，一个湿漉漉的佳人却格外显眼。见他醒来，佳人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想开口，喉头却一阵刺痛，想来是在水里着了凉。能不冷吗？身上还是湿的，寒风还在吹着。他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润润喉，这才张开口说话：“你冷不冷？我去找点干柴来。”

　　“别动。”张月鹿把孟艺玄扶了起来，“你刚刚清醒，要你找什么柴。”

　　孟艺玄摇头，唇色发白：“太冷了，这样下去我俩会冻死的。”

　　“冻不死。”张月鹿微微一笑，一双眼睛悠悠地荡着，“傻瓜，我是神仙啊，你肯那是什么？”张月鹿朝着不远处的空地打了个响指，变出了一堆干柴，又打了第二个响指，柴燃烧了起来。

　　看着张月鹿，孟艺玄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张月鹿拿着一根小木棍波动着火堆，燃燃烈焰把她照得通红，水汽在火的照耀下蒸发，氤氲之汽环身，这个深秋的夜里，孟艺玄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何为仙境。

　　“发什么呆呢？靠近点儿，火烤上身就不会冷了。”张月鹿把孟艺玄的思绪拉了回来。

　　孟艺玄回过神，便坐到了张月鹿身边，张月鹿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根银钗把长发盘了起来，不过她忧心孟艺玄，只是草草一盘，耳畔的发丝给遗忘了，就是这一缕青丝，像是水底的海草，把孟艺玄的心给缠住了。他轻轻地捏了一下这一缕青丝，往张月鹿的耳后别上，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耳朵，他的心颤了一下——原来仙女的耳朵也是柔软的。

　　两人在火光中陷入了沉默，孟艺玄时不时借着眼底的余光去捕捉张月鹿，不知为何心中甚是不安，他真的很久没有渴望一秒也能天长地久。只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今后怕是徒留遗憾。

　　“月鹿……”孟艺玄有些尴尬，“我，能这样叫你吗？”之前因为张月鹿唤自己的名字过于亲近他还训斥过她，没想到……

　　张月鹿眉眼间喜色跃然脸上：“我本来就没名字，你叫我什么都行。”

　　孟艺玄听着有些心酸：“月鹿啊，天亮了，你就走吧。我，不是个好人，之前是打算拿你……算了，现在也不说这些了。你走吧，修行去也好，闭关去也好，就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原来是要赶她走，张月鹿立马就不高兴了：“你这是过河拆桥，我救了你，你还要赶我走。”

　　孟艺玄连忙解释：“我不想你掺和进这些事，你既然知道前途凶险，何苦还跟着我。”

　　张月鹿看着火光，感叹道：“艺玄，你非要去报仇吗？你要是想让长谷川翔太死太容易了，我翻个浪他就能命丧鱼腹。”

　　“你是个仙女，哪能做这些事？我的事自己来，不用你插手。”孟艺玄生怕张月鹿乱来，他知道神仙也不能胡作非为，神仙乱开杀戒定会引来天谴。

　　两人僵持不下，各说各话，张月鹿突然抓住了孟艺玄的手，孟艺玄一惊，再看她，她已满眼泪水：“艺玄，我说过会保护你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能保护到哪里就哪里。丹朱镇下面……比你想象的危险一万倍，你非要去，那我也要去。只是你要答应我，从那里回来，就跟你舅舅好好过日子，娶妻生子。”

　　孟艺玄被这番话弄得哑口无言，张月鹿向一头小鹿眼巴巴地望着他，看得他恨不能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他想了想，给了一个这辈子都不曾对任何人说的承诺：“如果我从丹朱回来，我就娶你。”

　　话一说出口，孟艺玄自己都惊了，他不是好奇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而是惊讶这场景似乎曾经发生过，他似乎从前无数次对张月鹿说过要娶她。

　　张月鹿也惊了，她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先是低头哭，再接着擦干眼泪，咧着嘴笑：“你个傻瓜，说什么胡话呢。我是神仙，你是个凡人，我们仙凡有别，我只是来保护你的。你要好好活下去，过好凡人的日子，不然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孟艺玄一想，是啊，自己犯什么混，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以为自己能娶仙女了？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张月鹿看着他这样，非常难过，但是难过也不能让他看到，于是转过身，强迫自己平静心情。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艺玄，我给你唱个歌跳个舞吧，你要把我记住，以后可别忘了我。”

　　“可惜我没有漂亮的舞衣了，都说天衣无缝，我真有一件漂亮的长裙，都怪某个混蛋，不然我也不至于毁了它。”张月鹿有些生气，有些遗憾。

　　孟艺玄觉得张月鹿有时挺可爱的，倒真是像个生动活泼的小姑娘：“你平常的样子就很好看，确实跟仙女似的。我小时候见过你后就跟我爹说见过仙女了，他们都不信。”

　　张月鹿被逗乐了，她抬起纤纤玉指从孟艺玄的头顶慢慢下抚，到他坚挺的鼻头，轻轻一点，孟艺玄只见眼前一片金光从张月鹿的指尖发了出来，再一看，张月鹿此刻换了装束——一袭白色长裙，银质头冠典雅而清新，长发及腰，在风中如海藻般迷人。再看张月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前只道她灵动，哪想到这副打扮果然是倾城倾国之姿。孟艺玄想，自己如果是君王，为了这等美人定会夜夜笙歌，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这一切如梦似幻，真假难辨，还没开始竟叫人难舍难割。

　　“从前……我师从南极长生大帝，师尊坐下三名弟子，大师姐九天玄女善笛，二师兄度厄星君善琴，我张宿星使善舞，每日做完功课，我们都会围在师尊膝下玩闹。后来师尊羽化，师姐和师兄为了一本天书决裂，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策，师兄从此避走瀛洲不再见我。每当我后悔之时，就想舞一曲从前的歌。”张月鹿说完，漫天落下粉色花瓣，如雪一般，落在地面就消失不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哟哟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张月鹿一边吟唱，一边在花雨中展舞。

　　孟艺玄心惊——这不就是他梦中的《鹿鸣》吗，张月鹿的每一句歌词都宛如刀，割动了他记忆里的琴弦，一些画面断断续续出现在眼前——

　　“师尊，这头小鹿太可怜了，我们带回去好不好？”

　　“小鹿啊，来，吃点梦仙花，做个好梦，醒来你就痊愈了。”

　　“啊，师姐，师姐，小鹿，小鹿变成一个女孩子了！”

　　“大惊小怪，你不也是仙鹤修道成人型的，我不也是玄鸟吗？”

　　“可是……她有角，我还以为她会是男孩子。”

　　“从今天起，你就叫‘月儿’了，是本座的第三个弟子。”

　　“月儿，你不能再吃了，梦仙花都要被你给吃光了。”

　　“月儿，来，今天师兄教你‘天罡三十六变’。”

　　“月儿，等安排好昆仑山的事情，我就娶你。”

　　“张月鹿，你不欠我的了，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孟艺玄的眼泪不知为何落下，一时间竟心痛到无法呼吸，他看着眼前的张月鹿，大概明白了两人的纠缠不是今时今日才开始的，也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冰冷的江里救她。

　　张月鹿舞毕，忽然走了神，不小心崴脚，摔倒在地。孟艺玄回过神来，立马跑上前，将她抱起：“怎么这么不小心？”

　　“艺玄，你怎么哭了？”张月鹿抚摸着孟艺玄脸上的泪痕，心生疑虑。

　　孟艺玄擦了擦脸，回应道：“哦，没什么。月鹿，你跳的真好看。”

　　他把张月鹿扶起，坐到了火堆边，借此机会握住了张月鹿的手。真的好柔软啊，手如柔夷，温暖到了他的心里。他想，如果前世和张月鹿有什么过节，此生能不能从新来过，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张月鹿这么紧张他，说明她心里一直有他。张月鹿说得对，仙凡有别，但如果注定只能有片刻温暖，他也要在能抓住她的手之时，牢牢握住。

　　时光无限好，他依旧是孟艺玄，凡人孟艺玄，不记得什么前尘往事，只知道此时此刻的张月鹿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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