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手吧，别拽了

　　甄禾在爸妈家里头已经塞了满满一肚子的饭菜，结果走了一路，竟然也被消化得七七八八。
　　一具懒洋洋的躯体，全身上下也就剩新陈代谢比较高效，超了常人一大截，无比浪费地球资源。

　　不过这倒在所难免，易川做的东西确实好吃，连咖啡里头加入的粗糖都要精细到五克，那些酱油味精便把控得更加恰到好处，每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冬日食欲渐长，甄禾胃里的馋虫瞬间就被勾了起来，早早地跟金毛一人一狗坐在桌前等着投喂。

　　易川即便白天饿了两顿饭，吃相照旧斯文体面，不慌不忙，偶尔朝对面投去几道一言难尽的目光——口口声声说吃过饭的某个人倒是像个偷渡过来的难民，完全是一派狼吞虎咽的吃相，满嘴流油，旁若无人。

　　甄禾一碰着筷子就迫不及待吃起来，边含糊道：“我以为你平常都喝喝露水，没想到手艺还挺好的。”
　　他抬眼看了下，没说话。

　　她拿起纸擦了擦嘴，接着喋喋不休：“我今天回了趟家，其实肚子已经饱得差不多，本来已经想好洗洗睡了，要是知道你居然会过来我就留点胃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吃饭的时候少说两句吧，你也不怕咬着舌头，”易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食不言寝不语，你知不知道？”
　　甄禾一股子火气又被勾了起来，刚想发作，他手疾眼快地往她嘴里头塞了两块肉，语气柔了三分：“行了，你赶紧吃吧。”

　　心火被他悄无声息地掐灭，甄禾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细细咀嚼着嘴里头的肉，香醇鲜美的味道四下溢开，经久不散。
　　甄禾感慨似的叹了口气：“易川，你要么把工作辞了吧，留在家里头做做饭得了，不能浪费人力资源啊。”

　　他低着头，半开玩笑地来了句：“那你不给钱吗？我给你当免费劳动力？”

　　经他这么一说，甄禾竟然有些认真思考起来：“食材我提前给买来，就算个手工费吧，再加上平时给甄之棒补习，一个月顶多也就几百。你不经常来我店里头吗？以后就算是给你赊账了，川哥，你觉得咋样？”

　　他显然觉得不怎么样，一脸又气又笑：“你把我当什么人？”
　　“不是你自个儿提的吗？”
　　“那也未免太廉价了吧？”

　　甄禾笑了声：“现在都是脑力工作者当道，体力不值钱了呀亲，又不是卖身，我干嘛要倒贴钱，易川，你考虑考虑呗。”
　　“梦里想去吧，”易川没好气地朝她扔去一片菜叶，抱着手臂，眼里露出一丝轻蔑，“我在家给你烧菜做饭，你干什么？赚钱养家？”

　　甄禾机灵地一转眼珠，竟然不要脸地点了两下头：“我觉得凑合。”
　　易川忽然不说话，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也不再带着玩笑的表情，目光几乎有几分认真的庄重感，看得甄禾登时不自在起来。

　　这好好一顿饭，怎么给搞成鸿门宴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他像是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来。
　　“家里头...”易川忽然开口道，“通常养一条咸鱼就够了。”

　　甄禾还没来得及逐字逐句斟酌这番话，他又接着说道：“你饭吃好了吧，把碗给我。”
　　她直愣愣地递过去，看着易川三两下整理好桌面，径直走进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甄禾坐在位子上发了会儿愣，把毕生的智慧跟精力用下了方才的对话上，跟旁边的金毛大眼瞪小眼又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会儿，过了几分钟，她眉眼一弯，轻轻往上揪起金毛耳朵，凑过去小声道：“我就当他间接表白了！”

　　作为一只智力有限的哺乳动物，金毛黑溜溜的眼睛里头充满了疑惑跟茫然，只能下意识地看着厨房里头那道身影摇了摇尾巴，咧着嘴角，也不知道跟着主人在瞎乐些什么。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正准备起身去客厅看电视，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一开门，原来是隔壁大妈的儿子放学了。

　　他正在读高中，少年的模样初长开来，身形开始变得高大颀长，骨骼满满支撑起了瘦弱的身躯，原本宽宽大大的校服竟显得合身。

　　甄禾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刚搬来筒子楼时，这男孩还是拖着鼻涕的一根柴禾，一看见生人就小心翼翼地躲在他妈身后，转眼间，竟开始有几分少年的俊俏气，个头都比她高了不少。

　　“禾姐，我妈出去打麻将了，她说把钥匙放你这儿了，让我过来拿。”
　　男孩礼貌地开口说道，或许是正处于变声期，稚嫩的嗓音带着点低哑。
　　甄禾才想起这事儿，赶忙从客厅取了钥匙给他，又抓了把零食塞到他怀里，笑道：“赶紧回去吧，好好读书啊！”

　　男孩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甄禾目送他离开，心里头忽然无限感慨：感觉自己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去上学，也不过就是昨天的事情，眨眼间，却被学校一脚踹到了名为“社会”的沼泽泥潭中，成了条只会甩着泥巴点挣扎的泥鳅。

　　扑面的青春气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巢老人。

　　甄禾关上了门，一回头，正好见着易川站在饭桌旁边看她。
　　“邻居小孩儿，还在读高中呢！”甄禾笑了笑，趿拉着拖鞋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道，“真是青春无限好，前途一片光明。”

　　易川倒没怎么太唏嘘，反倒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你半只脚还踩着青春的尾巴上呢，瞎发表什么感言？”
　　甄禾两只手枕着头，忽的摇了摇头：“如果能重新再来一遍就好了。”

　　“我保证从高一开始就好好念书，上课不睡觉不开小差，绝对不会再抄我同桌的作业，再...再努力画画，说不准能考上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总不至于混成这副样子。”

　　易川坐到了她身边，耐心地听她在那边自我反省，既没有像往常那样同她唱对台戏，也没有陪她一道感慨人生。

　　一个人不论是充实了日子还是虚度了光阴，哪需要别人去判断抉择？只要自己回头看看，心里头就清楚了。

　　甄禾对着天花板眨巴了两下眼睛，一侧身，忽然好奇地问他：“易川，你高中那会儿是怎么样的？你给我讲讲吧。”
　　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像是在哄小孩子：“我高中没什么意思。”

　　易川这话还真不是在客套或是自谦，他高中确实没什么意思。

　　身为一个成绩优异头脑聪明的高冷少年，被老师当宝，被同学当神，常年霸占全校第一的位置，有事没事板着一张高贵冷艳的表情，两耳不闻窗外事，坐在桌前做着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数学题，有人问他问题，他也是捂着鼻子斜着眼睛敷衍地讲两下——这可能就是现世报，谁知道几年后，他得对着一帮更蠢的孩子们耐心地讲题目呢？所谓因果轮回，大抵如此。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人样都没有，毕竟才十几岁，男孩子气没完全褪去，偶尔起了玩心，会跟关系好的男生们去操场打篮球，汗水能够褪去他一部分的偶像包袱，进球了也会像个大男孩儿似的傻笑，逼急了骂两句脏话，只不过回到教室——又是那副好死不死的模样。

　　易川样貌长得好，少年时期就已初具风采，自然也有外班的女孩子试探着表明心意，然而他一向自视甚高，更何况情商没能跟得上智商发育的脚步，没什么早恋的心思，偶尔还会来那么两句过分的话，狠狠地伤透了小姑娘们的心。

　　在别人眼中，他就是颗晶莹剔透的大白菜，可能只有血统高贵纯正的母猪才有机会拱——还只能拱那么几下。

　　其实也用不着他说，甄禾大抵也能想象到他少年时期是怎么一副死样。

　　易川这时忽然开口问她：“你高中在哪儿念的？”
　　甄禾漫不经心地摁着遥控器，对着电视切换频道，说：“就在市三中。”

　　话音刚落，易川猛的抓住她手，惊讶道：“三中吗？”

　　甄禾大概看惯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这会儿见他满脸震惊，心里头有点古怪：“对啊，不过我不在重点也不在平行班里头，我那一届刚好开设了美术班，所以……”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别过脸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也是三中？”

　　易川愣了很长时间，在那一瞬间，眼中闪过了很多情绪，惊讶喜悦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深沉，像是跨越多年的潮汐，时至今日，才慢慢在沙滩铺展开来，留下一串痕迹。

　　他高中的时候，也知道学校刚刚开设美术班：每每升旗的时候，旁边那衣服沾满颜料水的队伍，他从来没侧头观察过他们：上下楼的时候，总会经过的那间画室，他从没往窗户里头张望一眼：回寝室跟无数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从来想着自己的事情，对周围不管不顾。

　　傲慢让他深陷囹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应该停下自以为是的脚步，尝试去接触身边那些陌生美丽的事物。

　　如果能重来一次，是不是能够发现，那个背着画板永远笑眯眯跟别人聊天的女孩儿，原来是那么让人怦然心动的一个人呢？

　　易川心里头忽然有点不是滋味，甚至酸涩起来，巴不得赶紧回去一脚踹醒那个成天自我感觉良好，高傲无礼的男生，拖着他去找隔壁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把这些年错过的青春光阴给统统补偿回来。

　　“太可惜了，”易川低着头苦笑了声，话语喑哑，“我要知道你那会儿就在隔壁教室，我…”

　　就是死也要把你追到手。

　　或许会跟班上那几个没正经的男生一样，没皮没脸地趴在人家教室窗户前扯着话题，每次体育课下就缠在身后帮忙端茶送水，每天都早早地往她课桌里头放热腾腾的早饭……

　　可惜，这段本该懵懂心动的时光，还是被他浪费了。

　　甄禾侧头看着易川，忽然笑出了声，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我那会儿又矮又丑的，校服袖子永远沾着颜料水，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你没准儿见了我又得从头到尾吐槽一遍。”

　　她站起身，正要把躺在地上熟睡的金毛拖回卧室睡，易川突然开口喊住了她。
　　甄禾转过头，等他说话。

　　可是她在原地足足等了有几分钟，易川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正要询问，他忽然走上前捏住她肩膀，在额间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就像一个小孩子手里头的糖的失而复得，甄禾感觉跟前这高大的男人笑成了个傻乎乎的大男孩儿，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甄禾……”易川看着她，语气极尽柔和，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那以后，以后都在一起，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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