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

　　关其的婚宴办得很热闹。
　　大和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官员都来了。
　　而大多数赏脸的官员都对这个年轻的，刚进入朝廷的才俊暗自欣赏，甚至对他的婚事也觉得合适。
　　——你不得不承认，就是有些人有做官的天分，你差不多可以预见他日后的飞黄腾达。
　　但是，对于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宴会的洛雪来说，却不得不难免有些紧张。
　　刚刚在轿子里就一直不停地掀帘看。
　　虽然是盛装打扮来的，衣装容貌钗物无一不精心修饰过，而且刚出门的刹那她也的确从常井的眼里看到了惊艳，自己弱弱的问他，“这样行吗？”，他也点头说好……照理说也应该没问题才对，可是一出门心里就紧张怪怪的，快到达关府的时候更是如此。
　　以前日日待着的关府哪有现在这样红帷彩幔，灯火辉煌啊，那聚在门口排接的小厮几乎都快站了好几里了，身后跟着大红贺礼，来来往往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到底以前太过怯弱，总是隐蔽在人群里，所及即便现在有了洛雪这副没身躯，也会有些不自在，不能做到完全大大方方。
　　也许她这样的过分紧张传染到了常井，拿着请帖进门口的时候，常井转头问她，“怎么了？”
　　洛雪摇摇头，然后又仰头：“我会不会给你丢脸？”
　　常井笑了一笑。
　　黝黑的脸上出现了一些莫名的快意。
　　——她今天美极了，很多来来往往的人都会不自觉悄悄看一下她，难道她没有发现吗？即便是连自己，她站在他身侧，传过来的淡淡的香味也能让他微微有些心神动摇呢。
　　安慰道：“没事，别紧张。”
　　也许是因为人多，她和他站得极靠近，他的手放在她肩上，倒真觉得不再那么惶恐了。
　　随着众人一起进去，关其正穿一身大红礼服站在门口迎接。
　　仍然是一身清雅的气度，只是因为大红袍多了些许的华丽与春风得意。
　　和来的人说说笑笑，十分闲适。
　　然后，似乎他看到了正前往大厅的他们。
　　“常将军。”
　　目光同时朝她移过来。
　　有瞬间的时间差，声线低了一下，“常夫人。”
　　洛雪点头。
　　常井送上贺礼，“恭贺关少保新婚大喜，这是一点礼物，聊表敬意。”
　　双手接过贺礼，交予旁边的小厮，“常将军客气了，您能够和夫人抽空前来，关某已经很感激了。常将军和夫人请入内就坐。”
　　“那多谢了。”
　　有台阶，常井示意洛雪抬脚。
　　洛雪点头。
　　这些动作分毫不差地落入关其的眼中，越是平常细微之处越能反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足可见他们现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关其一瞬间望着他们相携进去的背影。

　　婚宴进行得很顺利。
　　洛雪只是一直静静在旁看着。
　　挺适合自己，如若是以前的关芝，恐怕连参加这场婚宴的资格都没有。但此刻，她竟然也没有失落感。
　　家人有时候真不在血缘或者名分，在的只是一个心而已。
　　这个道理她到现在嫁给了常井才明白。
　　关家其实根本不是她的家人，本来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看客。
　　终于觉得自己已经释怀，却突然在这喜庆中发现一抹不协调的身影。
　　或许用不协调来形容并不妥当。
　　反正洛雪是被他那把在烛光下显得银光闪闪的霸王枪枪头吸引过去视线的。

　　——明明在婚礼上，是不可以带兵器的吧。
　　但是他居然也带了，只是被安排到很遥远的角落里而已。
　　更让她好奇的不是那把枪，而是他比枪还无动于衷的眼神。
　　明明是他二哥的婚宴，他却仿佛一点都不高兴。
　　小小的少年为何如此这般忧愁，几乎不像她以前认识的四少爷。
　　也许是因为她过分专注的视线，在人群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交拜天地的夫妻上时显得分外夺目，关浩居然也注意到了她。
　　隔着人群，视线对望。
　　他蓦然提枪起身，走出门口。
　　前方太过热闹了吧，吹吹打打的要送入洞房，此刻，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洛雪却不知怎么的有点担心。
　　最近和城老有个传言说关家的第四子不是关老爷的亲生儿子，而是大夫人和一个护院的武师生下的……连她这个不太常出门的人都听到了，想必这和城也没有人不知道了吧。
　　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跟旁边的常井悄悄说了一下，自己要去如厕。
　　得到他的同意后，洛雪站起身来。
　　关浩走得太快，她眼望着，却跟不上，一不小心便被哄哄闹闹的人群堵住了，不知有谁撞了她一下，人群的杂音过大，可洛雪还是知道自己头上的玳瑁钗掉了下来。
　　她蹲下身找不到。
　　到处都是袍角和鞋子。
　　而后，一只修长的手把其中一截玳瑁钗递给她，声音清低：“抱歉，只找到这一截。”
　　仰头。
　　关其正微微俯身低望她。
　　在大红袍的映衬下显得过分闲适的笑容。
　　总是这样，即便他是主角，也仿佛只是人群中的看客。
　　洛雪愣愣着，几乎忘记起身。
　　人群纷纷闹闹的吵着，她伸出手去，接过他手中的发钗。
　　指尖和指尖碰着。
　　一触即逝。
　　“来来来，新郎官，快跟我们去看新娘子！”
　　他直起身，微微上翘的眼角似乎有点无奈，然而却是笑着的，走向内堂，把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注意力带走。
　　洛雪站着，看着手中半截的玳瑁钗。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回程的路上，洛雪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明明她跟关其没什么，可是人群中那一对视却仿佛有某种意味似的，说不清楚。他们之间既不是男女之情，更不是兄妹之情，可要说只有朋友之情就更有点奇怪。
　　不止这些……
　　那个眼神，他递给她发簪时的眼神……要表达的是什么？
　　“怎么了？”旁边的常井问她。
　　此刻，他们的坐轿正咿咿呀呀地颠簸在和城的小巷中。
　　回来得有些晚，现在整个和城陷入了安睡。
　　洛雪摇摇头，看着手中只剩一截的发钗，“有点可惜，前天才刚买的，今天就断成两半了。”就好像人生中有些事根本猝不及防一样。
　　常井笑笑，不以为意，“再买一支吧。”

　　而此刻，那些客人们闹完了洞房，留下春宵一刻给这对新人。
　　新娘的盖头已经被掀起。
　　在红烛的映照下，她正娇羞的低下头。
　　其实在成亲之前他们就已经互相见过。
　　何太傅之女何言清，第一面起就看上了这关家二少爷俊俏的面貌和清雅的气度，何况就连爹爹也说，他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旁边的媒婆在他们身边床边撒下花生，莲子，口中念着祝福吉祥的字句。
　　而后，端来一盘水饺，他们一人吃了半个。
　　何言清用羞涩的低弱的语气说：“生的。”
　　媒婆大叫，重复她的话：“生的！”
　　何言清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羞透了，小脸深深地低垂下。
　　这些过程，出嫁之前媒婆都已经跟她细细的讲过了。
　　虽然知道，可还是觉得羞涩。
　　还有，媒婆跟她说过，这环节过后，应该就是洞房了。
　　被服侍脱去累赘的嫁衣。
　　……有点点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男性面前宽衣解带。
　　偷偷转头看了一下，丫鬟也正在为她的夫君宽衣。
　　他背对着她，双臂直起。
　　逆着窗口月光与闪动烛影，他的背影宽阔，发如黑墨，身形修长。
　　顿时心如擂鼓，转回头来。
　　从进来到现在，他好像一直淡淡的，很安静，不会跟她一样觉得有点害怕呢。
　　直到两人的外衣已经全部褪下。
　　她身着里衣坐在里侧。
　　听他淡声吩咐：“你们退下吧。”
　　丫鬟关门，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他的夫君一步一步走近。
　　红影曳摇，并蒂双喜，帷幔被慢慢放下……

　　春宵过后，还是午夜。
　　红烛燃至最后，万籁俱静，身边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旁边，今日，他的新娘已然怀着少女梦沉睡，大概格外香甜。
　　关其没有睡着。
　　起身，披衣走至梳妆台口。
　　刚刚，在侍女们为他更衣时，他把袖口间藏着的另一截放在这里。
　　其实，发钗在拾捡起来时是毫发无损的，只是他还给她时——
　　“抱歉，只找到这一截。”
　　——他还给她时，用力拧断，把另一截缩进手心里。
　　为什么在那一刻突然会做出这样一个举动？
　　自己明明已经赢得一切了不是吗？
　　她，郑邦，乃至常井都在他的计划中。
　　月光闪过他黑亮的瞳孔，手中的发簪却仍然莹白。
　　为什么此刻，他还仍觉得不够？

　　回想起她在堂口与常井对视的眼神，心中那种莫名的嫉妒感又开始上升。
　　一个郑邦还不够，还有常井。
　　握紧手中的发钗。
　　占有欲来得突如其来的强烈。
　　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在若有若无的进入了他的心之后，还可以做到无牵无挂的离开。
　　在他并不幸福的条件下，他绝对不允许她在别人那里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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