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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殳蔚记得,初到杭州城的那段时间,正是梅雨时节。
那年她十二岁。
空气湿热闷潮,天也阴沉,跟桐乡经过雨水洗礼后清爽与澄澈截然不同。
她双手紧握着青色小碎花伞的杆柄,盯着前方一米左右黑色的裤腿,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白鞋的鞋头被混合的雨水泥水浸染,黑漆漆脏了一小块儿。不平的砖块路地陷下小小的水洼,踩上去,是很轻很脆的水声。
一刹那,她无比想念和陈消赤着脚丫在池塘里捉鱼的日子。少年细长瘦杆似的双腿浸在水里,腰背躬起蓄势待发的弧度,猛地掷杆,插上小鱼回头得意又张扬地冲她痞笑。
黑色裤腿停驻,有声音在头顶响起:“丫头,怎么总往水坑里踩?鞋子湿了没?”
殳蔚摇头:“没湿,伯伯。”
“头发也湿了,你这伞是不是漏雨。”额间粘着的发被拨开,男人察看了她的伞,确认并未损坏后,问她,“饿了没有?想不想吃什么?”
她抬起头,眯眼望着天空撒下的、那如针如毛的雨。心想这里的雨天,可真是闷得心都在慌。
……
巨大明亮的落地窗,恢弘山水景图,门前棕色毛绒地毯,复式蜿蜒而上的楼梯。
她坐在靠边的小角落,神游天外,耳畔是大人们不轻不重的话语。
余光一瞥,那块干净柔软的棕色毛绒地毯上,是自己被泥水浸染,又湿又脏的小白鞋。
这是她从桐乡转学到杭州城,即将寄宿的家庭。
班主任齐梓华是个戴眼镜,温婉知礼的女人。殳蔚在她和伯伯的交谈间,时常打量她。
她跟母亲殳琪不一样,在殳蔚前十二年的印象中,殳琪是最美丽和蔼的人,而齐梓华则有一种吸引力,盯着她便移不开目光,她的笑容,永远如沐春风。
闲聊中途,齐梓华与她搭话:“你的小旗袍很精致,真好看。”
“是我妈妈做的。”殳蔚回应。
齐梓华笑得柔和:“你妈妈真是心灵手巧。”
那一刻,她觉得这段不知期限的寄住日子里,似乎不会太难受。
伯伯站在玄关处:“蔚蔚,待在老师家要听话,好好学习,知道吗?”
“嗯。”
“有需要就给伯伯打电话,你爸爸工作忙,会抽空来看你。”
殳蔚点头,再抬眸时,泪珠滚落。
大人们心知肚明,抚摸她的头耐心安抚。
“快吃吧,捏久了就不好吃了。”伯伯不想渲染太多离别伤感的情绪,哄孩子就是让她吃东西,吃完了,自然也不哭了。
伯伯离去。
殳蔚含着泪,坐在沙发上吃豆馍堆。
甜腻绵软的糯米和红糖混着苦涩的泪水咽下腹中,她泪眼朦胧地盯着一处紧闭的房门,上面挂着长腿粉红色顽皮豹。
直到“咔嚓”门锁转动,那扇大门重新打开。
殳蔚脸上挂着泪,循声看去。一个身着黑衣的小胖子,不高不矮,眼神比表情更寡淡,杵在门口看着她。
他的手搭在门把上,姿势未动,雨伞往下淌着水,汇成一滩深色墨迹。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齐梓华从厨房走出,看到这一幕后,笑着打圆场。
“小蔚,这是我的儿子,明江唐。”齐梓华牵着他进门,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在殳蔚身旁。
明江唐绷紧肩膀,抿唇不动。
“你好。”一开口,发现他脸色更臭,声音也渐渐低下,“我叫殳蔚。”
明江唐上下打量,蹙眉问:“这羊角辫,是什么?”
齐梓华轻拍他肩膀:“这孩子说话贼闹心,小蔚比你小一岁,是妹妹。”
他脸色陡变:“谁生的?”
齐梓华无奈,三言两语帮助自家儿子回忆前段时日提到的寄住之事:“以后就是同学了,认识一下。开学了要带着小蔚和班上同学一起学习一起玩,知道吗?”
“我不要。”他立刻拒绝。
“没有要不要,是必须。”齐梓华曲指敲他额头。
明江唐吃痛,瞪着殳蔚。
又不是我敲你,瞪我干嘛。殳蔚眨了眨眼,撇开视线。
齐梓华交代完后,给两个初见面的小朋友留下独处认识的空间,回到厨房继续忙碌。殳蔚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下,明江唐摆着臭脸,直勾勾盯着她。
“你衣服湿了,换了再坐吧。”黑色衣服,看不出水痕,但裤子却明显。
“这是我家,我爱坐就坐。”他哼了声,瞬间坐下。
故意跟她唱反调。
看来对爱闹变扭的小胖子,激将法管用。
……
明江唐还在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半湿不干的头发粘在额头,羊角辫和旗袍的搭配在他看来就像上世纪的奇装异服,外加哭得眼肿脸花,嘴角边还沾着豆粉。
皮肤显然被烈日天晒得黑了一圈,手臂呈现两种截然不同肤色。
很瘦,像发育不良。
要命,这是哪儿来的小村姑。
殳蔚也用目光回视他,以表礼貌。
对她的到来无比排斥的小胖子,虽然身形圆而壮实,细看却发现五官很正,那双尤为突出的丹凤眼,完全继承了母亲齐梓华的基因。搁在少年的面容上,丝毫不媚,反倒添了丝犀利和冷淡。
这样夺目的天赐眼眸,为什么他眼底全然不见春风和煦,反而如同这烟雨朦胧的七月梅雨,蒙着一层冷秋似的薄雾。
殳蔚将油纸包伸到他面前。
白糯的豆粉馍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她小声问:“你想吃吗?”
不想。
明江唐想用沉默击退她。
殳蔚以为他尚在考虑,耐心等着,两人目光对视间,明江唐败下阵来。
他极不情愿地用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好吃吗?”她问。
他没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这小村姑啥也不懂。
没得到回应,殳蔚吃掉最后一个。
明江唐神色寡淡目视前方,鼓着肉圆的腮帮,咀嚼。忽地眼眸一偏,发现小村姑盯着他瞧。
殳蔚说:“你的好像比较好吃。”
明江唐:“……”
“哎。”她叹气一声。
他见鬼看她,咽下后才说:“是你要给我的。”
叹什么气!
“我知道啊。”殳蔚将油纸对折到最小,放进垃圾盆中,“看你吃得好香。”
都是一样的好不好。
明江唐满脸黑线,懒得和她争辩。
为了逃离小村姑,他准备回房间做作业。
齐梓华笑吟吟探头,让他陪殳蔚看电视。
拿着遥控器,一个劲换台。殳蔚看着停留不超过两秒的各个频道,又偏头看他。明江唐陷入沉思,这羊角辫以后都要住他家?
好烦。
看不成电视,殳蔚环顾四周,最后还是和他搭话:“你平时都吃什么?”
“吃饭。”
“吃很多吗?”
“吃我家的饭,你管得着吗?”
明江唐还在思考如何让羊角辫赶紧回家,听见身旁的小村姑轻声问道:“你从小都这么胖吗?”
他咬牙切齿地瞪她,把遥控器往她怀中一塞,说什么也不肯跟她多待一秒。
“这有两个,怎么用呀?”她一脸天真地问。
明江唐毫不留情:“你从小都这么傻吗?”
这小村姑真是烦死了,一点都不想看见她!
……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孩,至始至终都没有露给对方一个和善的笑容。
后来殳蔚才知道,无论是独自一人远离父母寄住城市的乡下姑娘,还是家庭殷实头脑聪明的天才少年,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隐忍和孤独。
十年青春光景,悄然而至,如窗外年复一年的七月梅雨季般,闷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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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近期修文修文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