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少年

　　Part1曾是少年

　　银杏黄了，枫叶红了，白云稀了，苍穹高了，南国入秋了。然而，艳阳高照，燥气十足。三足金乌仿佛没有收到时令之神的号召，兀自极尽地散发自身的热量，烘烤着人间生物。家养的猪赖不住热地在圈里打滚，狗也懒懒地看着屋外的骨头，不住地伸出舌头试图解解暑，连整日里成群到打谷场偷食谷子的鸡仔也躲在鸡笼里。吴牛喘月，天气热得牲畜都恓恓惶惶了。这金乌仿佛看不见莘莘生灵滚汗涔涔的狼狈模样，它只极力地挽留夏天。闷热的辰光，屋外躁耳不已的蝉鸣声和室内越转越热的电风扇声竞相响彻。小村落安宁祥和，那贪玩儿淘气的孩童不辞暑气偷跑到外面嬉游，或爬树摘桑葚，或拿竹竿儿打红艳艳的枣子，或跑到人家荷塘里采摘快要开败的荷花，嬉闹声如天籁绕梁不断。
　　“小林子，快，你在下面接着，我兜不了那么多。呼……”树上的小小少年一手抓着树枝，一手高高卷着身上T恤的衣摆，这半卷的衣服里裹着沉甸甸甜美生津的桑葚，又被暗红色染了一身的香。
　　树下接应的少年看着树上身手敏捷的伙伴半是担心半是艳羡，一边调整自己的位置。桑树很高，他拿不准站在哪里能接住，可千万要接住，别看他年纪小，却也讲究，掉地上的他是不吃的。
　　“喂！你把衣服脱了裹住扔下来。”他在下面指挥道。
　　可还没等上面的那个人回应，头顶已经哗哗啦啦地下起了桑果雨。
　　树下少年“啊”地一声跑到一边去，挎着脸大叫：“你看你，全掉了。”
　　“没事的，洗洗也能吃。”脸上恶作剧般窃喜的笑容却还没来得及收住，已被伙伴收进眼底：“陈登你故意的！”少年气得咬牙，扭头便走。
　　“小林子我逗你玩呢！别生气啊！我们还要去抓螃蟹呢！哎，别走啊！”陈登急得在树上跳脚。
　　小林子气呼呼地理也不理，跑回了家。
　　陈登从身上拈起一颗没抖落的果子塞进了嘴里，咂咂嘴道：“有什么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麻利地爬下树，陈登蹲在地上闷闷地捡枝叶间的桑葚。想了想，脱了身上的衣服，又爬上树摘了一大包桑子才下来，乐呵呵地蹦哒着去找小林子了。
　　小林子学名叫林嘉木，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在他外婆家过暑假。林嘉木还有个表哥，叫陈皕。陈皕比他和陈登要高一年级，暑假结束后就要升初中了。表哥不喜欢陈登，觉得他邋遢；陈登也不喜欢陈皕，觉得他一看见自己就端着一幅生人勿近的神态，拿下巴看人。特别是小林子来后，就更不喜欢他了，一看见他就故意陈二百陈二百地叫。陈皕有时气急了还会打他，挨打了的陈登也没什么人可怜。陈皕是好学生，陈登是爹妈打也不改骂也不变的淘气鬼。林嘉木来的第一天就看到正挨表哥揍的陈登。那时送他来的管家还没跟外婆交代完，他舟车劳顿哈欠连天，和外婆没说几句话就困了自己找床铺睡觉，跑出会客厅听到了物体撞击的声音和吵闹声，好奇地循声跑到后院，正看到一高个子男生反手扭着另一个子较矮男生的手，膝盖拱起猛击他的后腰，受制者嘴里一直大声叫嚷着什么，陵乡的方言林嘉木听不懂，他只知道那人每嚷一声，就被打得更狠。少年心里有些颤颤。
　　“别打了。”林嘉木制止道。
　　“嘉木？”高个子男生果然停止了动作，愣了愣，蓦地一抹红霞从耳根蔓延至颧骨，尴尬地看着他。
　　“表哥。”林嘉木唤了一声，却走向陈登，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巧克力：“喏，请你吃巧克力，别哭啊。”
　　对方转头看向他，眼睛黑黢黢亮晶晶的，完全没有哭过的痕迹。他一惊，手不自觉地往回一缩。
　　“这巧什么的是你给我吃的，反悔没有小鸡鸡。”陈登一把抓住他拿着巧克力的手，紧张地看着他。
　　他也紧张地盯着陈登的手，如果这还能称之为手的话——活像一个放了很多天的巧克力慕斯上插了五根黑糊糊的蜡烛——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长了手。
　　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陈登指甲缝里的泥上，忍无可忍:“放手！快把你脏兮兮的巧克力慕斯拿开！”
　　最后他领着陈登进屋洗了手，还用了他的舒肤佳香皂。
　　最后陈登也如愿吃到了巧克力。
　　皆大欢喜。
　　哦，不！陈皕就没那么高兴了。自己本来在午休，准备精神饱满地迎接表弟，结果被陈登吵醒，天知道消息怎么那么灵通，表弟还没到呢外人就知道了，还缠着自己问东问西。陈皕本来就有起床气，当然就把陈登胖揍一顿咯。可惜自己施暴的场景居然被表弟看到了。求心理阴影面积。
　　更令陈皕阴影面积拓宽不少的是之后陈登与林嘉木的友情亲密度急速增长。当然是陈登围着林嘉木转，本来是围着他的巧克力转，后来巧克力吃完了，他觉得林嘉木人也很不错，慢慢地也就围出感情了。于是，陈登觉得好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是，陈登每想到要干什么“缺德事”都要叫上林嘉木，比如用弹弓打人家的母鸡，吓得母鸡离窝，他就去偷鸡蛋，又比如去人瓜田里偷西瓜和黄瓜，去人家荷塘里摘莲蓬，等等，不一而论。当然，大城市里来的林嘉木自是不会随他这般“丧尽天良”，所以几次后的冷眼相待让陈登十二分难过。他咬牙，他握拳，他跺脚，他决定为了朋友痛改前非，再也不偷鸡蛋了。终于林嘉木愿意和他爬树摘果子趟水捕螃蟹了。
　　话说陈登光着膀子捧着果子去找小林子，走进后院时却破天荒地没看到陈皕，去叫小林子卧室的门也没人应，却隐约听到前厅的说话声，好像他们家来了客人。陈登坐在石凳上静静等着，渐渐地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瞳瞳，恍恍惚惚间他就趴着石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香甜。他不爱午休，这一次却似乎把整个暑假遗落的午觉都补了回来。睡醒后小林子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看着他，手上还提着一个方形小柜。
　　他心里蜜似的甜，咧了咧嘴角，正要说话。却见小林子也动了动唇，于是他等着小林子的话。
　　“陈登……”小林子说着打开了手上的小柜子，里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灯笼，陈登渴眼了许久小林子看都不让他多看他一眼，“小灯笼，这个小灯笼送给你。”他把它放到陈登手上，陈登此刻只觉得心轻飘飘的，好像飞到了云颠。
　　“喏，这些桑葚子都给你吃。全是我从树上摘的，一直被衣服包着，是干净的，我还洗了。”陈登把放在石桌上包着桑葚的衣服推到林嘉木面前。
　　“谢谢。”
　　“呃？”陈登有些惊讶，林嘉木从没和他说过谢谢。
　　“我今天要回家了。管家来接我了。”
　　“？”陈登失措地看着林嘉木。
　　“回云城。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才想起，林嘉木是来他外婆家过暑假的，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林嘉木被一辆黑色的轿车带走时陈登还望着狭窄空旷的路，久久回不过神来。小小少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惆怅。
　　小灯笼能否照亮小少年的前路呢？陈登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林嘉木答应了他明年暑假还会再见。
　　然而明年的事情谁说得准？等陈登再见到林嘉木已是两年后的暑假。而旧时光景旧时人，似乎都已留在了过去。林嘉木还是林嘉木，依然洁癖成性，容易被陈登惹生气，还是那么大方，会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别人，但是陈登总觉得他少了点生气，多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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