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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是谶言诗,韫和一点都不陌生。
若是母亲讲的没错,她儿时捉的这支签和杜皇后当年捉的是同一支。
这支签是有一番典故的。
杜皇后原本出身微尘,几经辗转来到渤京杜家,伏侍当时的太子妃人选杜家长女。主仆二人曾入寺祈福,当时还是小小婢女的杜皇后抽得了此签,先帝闻知此事后,摈弃以往求娶贵女为后的惯例,为今上聘娶了杜皇后。
惊奇的是,杜皇后之后再无人抽得此签,于是这句谶言诗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成为平民女子改变命运的捷径。
或者是引来灭顶之灾的不祥之兆。如果梁帝知道了谶纬,这个“佐吾皇”的人以及“吾皇”必遭杀身之祸。
思及此,韫和吓出一身冷汗。
虽说史家没能避开灾祸,但将所有事联系起来,仿佛处处深渊,稍有不慎就会重蹈覆辙。
“犀娘,你在里头磨蹭什么。”仲璜在门外唤她。
韫和惊醒,仓促揉了纸条纳入袖囊,站起身时险些碰掉了烛台,她忙扶稳,颤抖着擦去额间汗水,故作镇静地打开门。
“这么早锁什么门?我正四处找你呢,快跟我来。”
仲璜进门就拽了她,顺手拿了斗篷,拖她出门去。
韫和猝不及防,人已被她扯出房间,“七姊,你要带我去哪?”
四周乌漆麻黑的,伸手都不见五指。
“去了就知道了。”仲璜摘了事先备好的绢灯在手提着,带她穿过楼阁殿宇,朝寺院后山的方向行去。
这是条仅容一人行的陡峭小道,两旁栽着慈竹,铺了一地的竹叶,鞋子踩上去有些滑,每一步都需要特别谨慎。
仲璜在前面打灯引路,走到堆了巨石的平地,忽然停下来举起绢灯。
“带我来这做什么?”韫和疑惑地朝下方看,灯火辉煌的古刹就在咫尺之遥,飒然夜风中,钟声杳杳。
仲璜道:“向前走,宋国公和阿姊都在。”
韫和着实惊了,阿姊答应帮她就真的不会食言,但不知怎的,突然要见赵君湲竟会忐忑难安。
她有点打退堂鼓,“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赶紧去。”仲璜懒得听她多言,直接塞了灯在她怀里。
韫和迟疑着,下定决心地咬了咬唇,转身没入夜色笼罩的路径。
枯槁的树枝呼哧摇曳,形同鬼魅,脚下越走越急,几次错乱绊倒,她暂缓片刻,抬手拭去汗水,气息微喘,隐隐听见人语,心跳顿时如鼓捶。
不多时就到了,阿姊背对她而立,对面斜立的正是赵君湲。
韫和不好上前,一个人站着又十分奇怪,想来想去,只能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她离得远,天光很黯,赵君湲的外袍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但他芝兰玉树,容止闲雅,气质卓绝难掩。
他手里拿着匣子,低首看了许久,面上流露的表情复杂难言。
韫和瞧不清匣子内的情形,唯听长姊说道:“国公当年与叔祖之间的盟约,还作不作数?”
赵君湲垂目看着一截断箭,箭头双尾回勾,弧度和尖锐比寻常的木箭更甚,刺穿皮肉尤其是脏腑,拔箭时轻则痛如刮骨,重则牵动肠肚,致人死亡。
用这种箭杀人的人心肠极为歹毒,能救活中了此箭的人必有一双回春妙手。
赵君湲阖上匣子,“为她而来?”
史伯璧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坦白,“犀娘是任性张扬了些,但终归还是不知人事的女儿家,脸皮薄,羞于提及此事,作为长姊,只能代她出面询问。”
她道:“时至今日,公子已位极人臣,为朝廷肱骨,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底,众口铄金,国公与韫和婚事全城尽知,两家之事不能一拖再拖,一来不利国公府清誉,二来有损韫和女子名声。国公到底作何打算,还请及时表态,莫叫我史家云里雾里,误会国公轻视怠慢,有反悔休妻之意。”
赵君湲哂道:“恩公的恩情赵某没齿不忘,他日不管约定作数与否,她的地位也不会因此动摇分毫。”
他目视夜下寺院,晚课已经结束了,比丘们纷纷走出佛殿。
“只是……你应该清楚我目前的处境,也能想到日后将要面临何种艰难险阻,甚至可能危及性命,牵连家族,你何苦将她卷入进来,置于风口浪尖。”
史伯璧冷笑,“作为长姊,我的确不愿,是她执意要与你共赴这趟浑水。”
赵君湲愕然,默不作声地垂了眼睑。
“还记得她小时候吗?”史伯壁问。
赵君湲握紧了匣子,眼前浮现出那日她愠怍的神色,依稀还是儿时的性子,霸道任性。
触及心底柔软,他嘴边不由地弯起一丝弧度,缓缓道来。
那年途经茴州,他遭遇行刺,重伤误进了九嶷山,为周国公所救,又迫于无奈娶了他的孙女。
初见韫和,她还只是垂髫稚子,身量颇小,却长得明眸皓齿,玉雪可爱。她长得很快,他每年上山她都长大一点,那时候他就想,她要是高过自己如何是好。
他道:“她和我的侄女赵矜一般年纪。”
听说她到了京城,他既愤怒,又欣喜,急于相见,苦于长途漫漫,又碍于老夫人。
权衡之下,他不得不与她划清界限,分居两处,但得知她在宫中遭持,他连夜围堵白猿渡,恨不得立刻手刃贼人。
再与她相见,他心绪万千,完全不知如何待她,一次次中伤她,与心中所想背道而驰。她骂他王八也默默认了,谁叫他欠她的,叫他那么的……舍不得她受委屈,又处处委屈她。
都说他赵君湲杀人如蓺,冷血冷骨,但谁又知道他强渡冰河冻到四肢几近坏死,城池粮草断绝,被困一月不得不吃尽城中野食荒草。数次欲绝生念时,韫和浅笑盈盈的脸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只因她说:“哥哥的阿母不在了,但哥哥还有我啊,所以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有太多的顾虑,又是个善于自己承担一切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贴心的人理解,会活得很累。
赵君湲动容,终于道出心声,“我不愿她有分毫损伤,愧对恩公。”
不管是出于恩情还是私心,他都做到了对周凛的承诺,不牵连韫和。
泪水滚落,如断线的珍珠,韫和双手缓缓掩住了脸,无声哽咽。
胸腔窒息的感觉很分明,她喘不过气,背靠着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
也许那短短几年的相处,他在她心中已然是亲人的存在了。
他这番说辞的确发自内心,史伯璧心安了不少,“府君忧心将来遭遇不测,从而牵连犀娘,是人之常情,但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她改唤他为府君,已是对他为人的敬意。
赵君湲笑了,“怎么说,请坦言。”
史伯璧近前半步,压了声音,“婶娘爱女心切,曾因犀娘备受冷落而言府君薄情,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叔祖不以为然,对府君一如既往地寄予厚望。他老人家料到府君走到今日已是极致,在府君这样的年纪再走下去怕是不可能的了,让我带一句话给府君:荣极必衰,奢淫必亡,义尽必诛,梁室气数已绝,国公之师可强?如是蝼蚁之师,先隐忍为上。”
赵君湲似有触动,许久没有言语,眉间微蹙了蹙,似在斟酌什么,偶尔还回头望了几眼韫和站立之处。
随后史伯璧又讲了几句话,赵君湲都有回应,谈到韫和的每一句话,仿佛还是九嶷山上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韫和垂下脸,提着绢灯踟蹰着向前走了几步,十指紧紧攥着,攥了一手的热汗。
绢纸灯隐约照出她的影子,树影遮去了大半张脸,仍见她骨体娴丽,霜罗曳曳,持灯雁立在一丛慈竹前,烛光在脚下柔柔波动。
赵君湲几步就走了过来,打量她,“在等人?”
清辉里露出韫和秀雅的眉眼,她远远行了一个礼,听他开口询问,嘴硬道:“来寻阿姊回去的。”
她脸上红得可怕,赵君湲不禁皱眉,“怎的哭了?”
韫和浑然不觉,抬手抚上颊,果真触到一点湿意,忙垂首揩去。
这里说话的就他们几个,她在一旁站了许久,想必听了不少,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装作若无其事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三人一路沉默着回了寺院。
夜幕低垂下的庙宇兰若庄严,清寂无声,一只野猫哑声蹑足于墙头,俯瞰着树下动静,四肢伸展,轻巧地一纵,将将落在地上,便发出凄厉的嗷嗷叫声,仓皇地蹿出老远,逃走了。
藏身树后的老妪受了惊,骇叫着跳出来,脸上已经拉出一道老长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
她拿手一抹,顿时嗳哟嗳哟地干嚷两声,气得咬牙,暗骂那只猫半夜出来作死。但怕误了正事不敢去撵,脚下恨恨地跺着,凭着一股腾腾上涌的血气睁眼瞎似的往后山摸。
昏沉沉的小树林不多时就亮了,有人提了灯,橘黄的一团火伴着一阵趵趵的脚步声,朝山下来。
老妪暗道不好,扑腾着一双大脚往寺院跑,匆忙下匿身在菩提树后,偷摸着露出两个眼睛。
那一行四人跟着就到了,其中三个是白日里见过的史家姊妹,另一个是个成年的男子,披着氅衣,仅是姿仪也知此人绝非寻常。
眼看四人朝安置香客信众的净室方向去了,老妪也忙捻脚捻手地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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