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上位记

　　她把刀随手扔在案上，拿过茶壶倒了盏茶。茶水冰透，显然枯坐了许久。
　　看来阿姊心事重重啊。

　　仲璜撩了袍子坐在几上，姿态随意，“犀娘也太儿戏了，如果事情都按她想的发展，叔祖这些年又何必费这许多周折，布这么大一个局。”
　　史伯璧递上一个瓜果，仲璜接过啃了几口，补充一句，“心软实在不是你的风格。”

　　史伯璧微微一笑，起身在屋内彷徨着，“叔祖作长远计，是深思熟虑后才得出一个结果。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阅历不多，想的看的自然都是眼前的，哪里想到那么深远。”

　　“谁说不是。”仲璜赞同地哼哼，看她走到了一旁的书架，取出巴掌大小的漆匣子。
　　史伯璧打开盖子，仲璜淡淡地看了眼盒子里的东西，“就这个能改变什么？”

　　赵君湲少年时尚且知恩图报，如今利益为上，会不会感念叔祖当年的救命之恩真的难说。

　　“尽力一试。”至于能否成功，她心里真没准数。
　　“那阿姊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仲璜抱着手，晃着腿，不遗余力地给长姊泼了一大盆冷水。
　　想了想，又十分友好地给出一个关键信息，“初十去遇仙寺进香吧。宋国公回京路过那里，会去找一位法号圆悟的禅师。”

　　史伯璧挑眉，“宋国公也太闲了些。”
　　“京官都闲。”仲璜拿刀杵着案，“一来陛下视朝全视心情而定，大多京官都无事可做。二来朝堂上锋芒太盛的几个人不管在不在红字书上，始终都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宋国公看清了形式，痛快交出兵权，陛下也存心晾着他，自是没别的事可做。”

　　她揉着腿站起来，把刀抱回怀里，“宫里死了人，我需要避避风头，就顺道和你们走一遭。”
　　史伯璧点了点头，注意力还在一些遥远的事情上，仲璜已经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说好要去遇仙寺上香，提前沐浴净身，备妥了车马。
　　初十这天一早，闾里一开，史伯璧便叫人催韫和出门。

　　渤京的遇仙寺位于城郊山下，位置偏僻，但因许愿灵验，常年都有公侯簪缨之族的女眷礼佛朝拜，或仁爱向善的富商捐银赠两供奉菩萨，香火十分旺盛。

　　史伯璧让韫和跟自己一块儿，两人坐在车内，仲璜在前面赶车。
　　从城门出来后，仲璜频频回头往后面看。
　　韫和问：“七姊看什么稀奇呢？”
　　仲璜用鞭子敲了下车轩，笑道：“这几日总见着这俩老婆子在府前晃，今日还敢跟了我们来。”

　　仲璜是习武之人，比寻常之辈多几分警觉，她这么一说，韫和不敢掉以轻心，撩了车帏偷偷张望，果然就看见在她们车后方跟了辆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那几日韫和身上不适，窝在家中不曾出过门，自是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想来想去，只能是赵老夫人干得出这种事。
　　摔了帷幕，韫和气鼓鼓道：“果然是赵家的耳目，欺人太甚了。”

　　仲璜是个护短的，闻言脸色一黑，“长姊，犀娘，你们在车里耐心坐等，我去去就回。”
　　说着喝停车马，要下车给那两人颜色瞧瞧。

　　史伯璧却及时将她喝住，“你嘴上痛快一时，反到叫她们拿住把柄，显得我们心虚。你赶你的车，任她们跟着。”
　　又和韫和道：“你无需畏手畏脚，遮遮掩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万事都叫她二人在跟前盯着听着。”

　　韫和抿着唇，心里厌烦，却也知道这个道理，轻轻点了下头。

　　遇仙寺事先安排妥当，住持方丈一早就遣了小沙弥侯在山门前，远远地见史府马车到了，小沙弥进去请示方丈。

　　方丈赶到山门前，史府的安车也正停在百步阶前，驾车的女子跳下车，掀起车帷幙。

　　先是走出位双十模样的年轻妇人，素色衣衫，发髻也无过多的钗环修饰，看似朴素简洁，平平无奇，通身气韵却不同凡响。
　　随后走下的是一位身量未足的少女，披着缕金镶边的黛蓝色莲蓬衣，宽大的帽子严严实实裹住脸，看不清眉目。
　　这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倩丽的身影在纷纷攘攘的百步阶上落成醒目的两抹，像是水墨画上淡抹的一笔。

　　小沙弥看傻了眼，往日也有王公贵女来上香祈福，却从不见谁下车步行。石阶相阻，便叫仆妇抬了肩舆上来，进到寺院也是直接去净室歇息，从不这样抛头露面。不知是诚心礼佛，还是冲着名声做做样子，彰显自家身份。

　　梁国的秋天并不冷，只这遇仙寺依山傍水，地势奇特，总比别的地方冷上几分，秋冬不说，夏天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凉风拂在脖子里，韫和冷得一个惊颤，忙拢紧披氅，跟着阿姊迈上石阶。
　　方丈热情地将她们迎入寺院，史伯璧上香祈福，捐了可观的香火钱，做完这些才察觉韫和还没有跟来。

　　韫和在佛殿外，手里护着一支点燃的莲花状香烛，从挤攘的信众中挤到了最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香烛，谨慎又虔诚地念着祈福的话语。
　　从保佑祖父和母亲，到家中每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好长一段时间。
　　与她并肩而立的男人听了许久，忍不住笑出声。

　　韫和心无旁骛，自是没听见笑声，祈福完，才觉自己耽搁了太久，忙急着出来。
　　史伯璧在殿檐下冲她摆手，示意赶紧进殿，韫和连声应诺，径直朝佛殿行去。

　　借了光，韫和端正肃然地立在佛像前，持沉香闭目半晌，再将沉香按照右左中的顺序插入香炉，对着上首的佛像，跪在蒲团上祷告，方才磕了头。

　　扶裙起身时，察觉旁边视线落在身上，她看过去，那人已经伏地叩头。
　　许是自己多想了吧，最近见了可疑之人总是疑神疑鬼的。

　　韫和盘算着出了殿就找阿姊们用斋饭，正打算走，磕完头的男子也起了身，韫和随意瞥了眼，眸中的讶色一闪而过。

　　用镏金长簪束发的男人，还真是罕见。

　　和两个姊姊在斋堂吃斋时，韫和说起这个，感到特别惊奇。
　　“他应该是个腰缠万贯的商户，可能还有点别的癖好。”

　　比如女装癖什么的。毕竟他束发的金簪是女子所用，而且他还像个暴发户家的妻妾似的，浑身上下穿金戴银，特别耀眼。

　　“是吗！”仲璜意味深长地笑着，朝她身后指了指，“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他。”
　　韫和顺着方向扭过脑袋，年轻的暴发户生着一双过分美丽的瑞凤眼，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箸子夹菜，时不时地抬眸朝她这方瞟上一眼。

　　被韫和发现后，他非但不躲闪回避，反而大大方方地和她对视上，还特别轻浮地眨了眨眼。
　　奇怪的是，他做这样的动作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轻佻失礼。

　　可是……也太丢人了吧，背后说人闲话被逮个正着。
　　韫和捂了捂滚烫的耳朵，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

　　天色欲晚，寺庙里香客逐渐散去，比丘们开始了一天的晚课。

　　韫和披了莲蓬衣出来透气，走累了，坐在一颗菩提树下歇息，远远望着殿宇斗拱处抻出枯枝，干枯的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惊飞了鸟雀。

　　她望着受惊而逃的雀儿出神，背后一道声音蓦然响起，她嚯地起身。
　　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白眉老僧立在面前，朝她合十，“施主可是史家后人？”

　　韫和认得他，是今日讲经的圆悟禅师。她记得，祖父和母亲与他均有交游的。
　　韫和忙放下帽子，恭敬还礼，“圆悟大师。”

　　圆悟见到她五官容貌，眸中一亮，追问道：“女施主和春陵史氏可有渊源？”
　　韫和不想他会认出来，微微诧异，随即笑道：“不瞒大师，信女的大父是昔日的周国公凛公。”

　　圆悟闻言，持珠的手一滞，“原是忠义史国府的贵女，老衲失礼了。”说罢又行一礼。
　　韫和连忙还礼，“母亲曾告知我，大师乃母亲的挚友，先前受大师多次点拨。只是家族蒙难，再见亦难。”

　　忆及史家血案，圆悟摇头长叹，忽而记起一事，遂道：“老衲这里还存着伽南长公主的一支签。”
　　韫和微怔，“母亲不曾和我提过。”

　　圆悟见她疑惑，解释道：“那时长公主心烦意乱，携娘子来寺中小住，临走那日娘子撒了签筒，或是天意如此，娘子拾的签中暗藏玄机，老衲怕危及史族，便故意为难，要求与公主手谈一局，赢了就解签递还，若取胜不得，日后再来索要。不想史家果真蒙难……想必这些年过去，公主也忘了这回事。”

　　大师讲了来龙去脉，解了韫和心中诸多疑窦，“大师可否将签文给我一看？”
　　“娘子之物，早该奉还。”圆悟顾盼左右，确定无人跟随，“请随老衲来。”

　　到了禅房，圆悟取出一只素色锦囊，正容亢色道：“此签关系重大，女公子万万不可道与旁人。”
　　韫和应诺，“信女谨记。”接过锦囊揣入袖袋中，拜谢了圆悟。

　　回到净室，借着微弱的光线，揉开纸条，辨出上头一行蝇头小楷：
　　感君抱雁来，从此佐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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