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记

　　天倒是格外蓝，夏日的余热还在，水却已经提前换了季节。

　　楚煜背着段瓷，在草地上缓步走着。他无话可说，心中无奈，不知何去何从。他一时愤懑不平将段瓷拖下水，可没想到段瓷落水后，直接昏迷了过去。段瓷在落音宫一年，水性不说大涨，那也不该下降。楚煜只见他浮浮沉沉的随流而去，顾不得再计较什么，将他伏在自己背上，猛地跑进脑海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带他回去。

　　等带着段瓷上了岸，楚煜看着段瓷，黑着脸唾骂一声，回去？桑半夏那个女人不知又要诅咒什么。他现在觉着自己好狼狈，不如找个地方掐死段瓷好了。

　　这河流该是绕着草堂寺奔腾而出的，滋润了八百里秦川的平原。楚煜就背着段瓷走着，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只知道这个坡上围了一横红墙，一株高大的金黄色银杏顶天立地般的处在院落里，仿佛孤独的守候者。

　　楚煜心中一动，推开这寺庙的小门，倒是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静静的伫立在树下，有所感悟。

　　这一抬头便是一世界的金黄穆然，可到了别处却并非这番。

　　“施主似乎有些困惑。”和尚笑着问。

　　楚煜侧过身，才发现这和尚披着粗布衣裳，端坐在银杏树下，笑眯眯的望着他。楚煜放下段瓷，他知道自己现今很是狼狈，故毫不在乎的席地而坐。他问：“是先有这树的，还是先有寺庙的？”

　　和尚平视他，淡然道：“先有的人，建了这座寺庙，后来又来了一个人，种了这棵银杏。”

　　楚煜笑道：“你这和尚怪有意思。”楚煜素来厌烦那些劝人受苦受难的和尚，感觉他们就是最大的骗子，端着不杀生的架子，心里全在算计你兜里那几块铜板。这和尚开场白很是俗气，却不是寻常和尚的满口我佛慈悲，故而又有了几分多聊聊的兴致。

　　和尚是古观音禅寺的老和尚了，方丈之事一概不理，整日端坐在银杏树下，听风动，听叶落，悟禅机。他反用楚煜的话，道：“这世界怪有意思，我就被感化了。”

　　楚煜道：“你说的世界恐怕就是这座老寺了，有什么意思？”楚煜自忖见过大世面，也不觉得宝马香车、美女如云、名流贵族有什么意思，可别说眼前烂瓦脏泥的小寺有什么别样的韵味。

　　和尚笑答：“这一方世界虽小，却很美。由人立，由人呵护，由人传承，岂不是很有意思。”

　　楚煜沉吟道：“你是说，人的举动决定世界的好坏？”

　　和尚连忙摇头，道：“参半，参半。可不能说是决定，人需要付出，世界需要变美，一切只是正在发生而已。”

　　楚煜举手投降，道：“得得得，可别深奥了。”

　　和尚瞥了一眼他的双手，诧异道：“施主可曾观察过自己的指纹？”

　　楚煜平摊开双手，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

　　和尚笑了笑，道：“民间对指纹的说法大同小异，施主你的指纹是十个斗。”

　　楚煜猜测这和尚要劝自己捐香火钱了。

　　和尚笑道：“不过，我猜施主并不知道关于指纹，还有一个传说。”

　　楚煜挑眉，靠在银杏树下，淡淡的道：“那你讲来听听。”

　　和尚依旧端坐，道：“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么，一场缘分到底要经历多少次的磨难？如果只是擦肩而过，下次相遇又会经历多少世的分离之痛？传说道十斗之人与十个簸箕的人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他们要受好几世磨难不能相守，才可以换来下一生缘分。一旦他们在一起了，据说可以改变世界的组合。”

　　楚煜问：“十个簸箕的人性格怎么样？”

　　和尚道：“大概多是直率、与人为善、脚踏实地，不善于耍花样，爱一个人很爱，恨一个人很恨罢。”

　　楚煜忽然来了兴致，道：“教教我，怎么看的。”

　　和尚说了一通，楚煜看着自己手指纹路，还是不清楚“簸箕”长什么样。楚煜一把抓过段瓷的手，递给和尚打量。

　　和尚看了老半天，却一直不说话。

　　楚煜皱起眉头，道：“我刚刚不过举手一瞬，就被你发现全是斗，为何你看他的，要这么久？”

　　和尚伸出手，道：“全因我是十个簸箕，故而我对十个斗之人素来敏感。”

　　楚煜要不是见这和尚年事已高，否则定要痛打他一番，他这话何意？

　　和尚笑眯眯的收回手，道：“我也第一次遇见和我一样，都是十个簸箕的人。”他示意段瓷。

　　楚煜心中一动，冷哼道：“是他就好，要是你，我们还是改世再见！”

　　和尚摇摇头，不计较楚煜的无礼，解道：“我们之前说过了，世界多半在于人的手里，你们两人的世界，也不全是缘分决定。”

　　楚煜叹了一口气，哀怨道：“按你说的那个传说，我两有缘倒是有缘，几百年修的份。那我还能决定什么？”

　　和尚笑眯眯道：“若是没有，便来寺里当和尚吧，对身体好。”

　　楚煜再度黑脸，欲扛起段瓷，离开这不美之地。

　　和尚还是那个悟禅的和尚，却风轻云淡的道：“这个世界需要人去改变，如果可以，你们一定要倾尽全力。”

　　楚煜身形一顿，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忽的闪现这个和尚出家之前的样子，身着儒袍、端戴乌纱帽，佩金带紫，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民生疾苦。可他竟然是那样意气风发，举止从容，心怀天下，而今却不再伟岸，蜷缩的如同婴儿，在这棵前人所种的银杏树下，他的心似乎已经枯萎了。

　　楚煜眼里闪过一丝悲凉，正儿八经的为古观音禅寺的主相跪拜了一番。空前的，他这次有所求，求他不要重蹈和尚的覆辙，不要应了桑半夏的诅咒作茧自缚，不要再度失去段瓷。在他磕头跪拜的时候，段瓷醒了，目光冷清的如同秋霜，他该是记起楚煜拖他下水的事了。

　　楚煜复杂的望着他，倔强的不愿开口说话。

　　段瓷咳嗽了一声，似乎感到晚风寒冷，低声道：“走吧。”

　　楚煜应了一声，离他有些距离，一前一后的往回走。他出去之前，看见眼前人，顿感快活，大声对和尚说：“还是多动动吧，对身体好。”

　　和尚哈哈大笑。

　　楚煜才不想当和尚，要是段瓷出了什么意外，他便去追他好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像什么话？

　　段瓷半晌才说：“许渊并非你想的那样，他......”

　　楚煜冷哼一声，道：“行了，你爱咋，就咋。”

　　段瓷诧异的望他，再三想要开口，却最终只是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钥匙？”

　　楚煜可明白了，原来段瓷之前就只是在沉思这事儿，他脸色变了变，道：“光明正大取回来的。”

　　段瓷在这儿遇见楚煜之时，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他却不知道温衡玉给他的承诺，兑现给了楚煜。他问道：“接下来，可有打算？”

　　楚煜一个机灵，扯谎不打底稿，道：“既然我的钥匙给了你们，那我们就一起去。”

　　可不，现在段瓷他们手里统共有四把钥匙。

　　段瓷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

　　楚煜冷哼一声，心中又不大痛快，道：“怎么？你们还嫌弃我？”

　　段瓷心想这人性格素来如此，也就罢了。他道：“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明天我们就出发。”

　　楚煜闻言，毫不客气的道：“这才对。”俨然他才是最重要的人物，不可或缺。

　　段瓷不经意的问：“你刚刚在祈求什么？”

　　楚煜一笑，道：“心安罢了。”

　　段瓷眯了眯眼，直觉不是，没有多问，他却深刻记住了，楚煜虔诚跪拜的那一幕。

　　楚煜扯着他的衣袖，道：“快，前面有车。”

　　二人一顿追赶，才赶上前头的“不远的”的车。

　　中年汉子很是豪爽，大大方方的让二人坐在了干草上，一边架着驴，一边要喝道：“小兄弟，要喝点酒不？”

　　段瓷着实冷，道：“需要的，我们向你买一壶。”

　　楚煜给他翻了一个白眼。

　　中年汉子在前面一笑，道：“俺可就一壶酒，全卖给你们，俺就得冻死了。”他往后扔了一个巴掌大的皮革囊子，楚煜一把接过，摸了摸，还是温的。

　　中年汉子嘿嘿的笑道：“俺媳妇给我热的，揣怀里也热乎，你们趁热喝两口，暖乎暖乎。”

　　楚煜不嫌弃的对嘴大喝两口，而后递给段瓷。

　　段瓷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勉强的喝了一小口。

　　楚煜又把壶递给中年汉子，道：“大哥，你媳妇酿的酒真香。”

　　段瓷闻言，心道：假。

　　中年汉子闻言，本来掂量那壶时的心疼，瞬间就变成喜悦，逮着话题就说起他媳妇的好。

　　段瓷不禁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连夜运草？”

　　中年汉子像是觉得冷，微缩了一下，弯着脖子道：“青龙寺最近需要大量的干草，他们出的价钱不错，俺一天来回跑个三趟，半年吃的面粉都有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俺就多跑几趟。”

　　楚煜有所耳闻，道：“每年这个时候，青龙寺都需要很多干草吗？”

　　干草干啥的？

　　喂马。

　　段瓷心想：密宗的人，大概也就会比他们慢两三天。

　　中年汉子道：“我已经赶这生意，十年了，年年都在这个时候。别人家种麦子、种玉米，我家就专门种草，晾干了，全部给他们送去。”

　　楚煜一乐，道：“大哥，你还挺聪明。”

　　中年汉子也得意，他扬起鞭子，道：“你们坐稳喽，俺要加速了，早些送完，早些回去休息啦。”

　　闻言，楚煜一把拽住了段瓷，二人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风大，夜寒，人凑合，美事。

　　途中，几人再无对话，气氛却别样的和谐与温馨。或许中年汉子一手揣在衣服里，摸着皮革酒囊，又念起他那能干贤惠的妻子了。

　　等到了草堂寺，楚煜摸出一颗糖果大小的珍珠，趁中年汉子不注意的时候，弹进了他放酒的衣内。段瓷看见了，却觉得很受教育。

　　二人谢过中年汉子，回了客栈，虽然也没有再次交谈，却早已亲近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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