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记

　　楚煜有强烈的预感，他甚至眼前浮现出那个被他一次次想象搭建出来的幻像。他会盯着那个白衣人，就像沙漠旅人见到真泉，却不自觉的怀疑那不过是海市蜃楼。这人离开时，楚煜不过他腰高，重逢时这人却已经有些佝偻，而楚煜却可以高大到平视他。

　　一路上，楚煜跟在三人的后头，先是穿过了竹林，继而又渡过观月江，心里的紧张如同有十面大鼓扑通扑通的在敲，一个不小心就要穿透心脏、越出鼓膜、直逼天际。所幸，前面三人听不见，他也逐渐减小与他们的距离，以免跟丢。

　　前头的一行人将小船停泊在岸边，踏上木桥，未做停顿，便随着一流曲折的小溪探入竹林深处。大概走了半柱香时间，有一个竹篱笆围住的竹楼显露出来，小院里也通了那小溪，适合流觞曲水的游戏。想必这处是草堂寺专门开辟出来，招待贵客住宿用。

　　楚煜知道，这是那个人的住处，他已经在生活半个月，从未踏出一步。清幽寂静，流水潺潺，罕见的几声画眉鸟叫，也十分悦耳清贵。然而绿衣人却没把几人带去竹屋，反而往侧面的竹林的走去。

　　这竹林看着不大，却非常隐蔽，声音和物体能像包馅一般囊括其中，陷入了一片绿意。几人又走了许久，踩着厚厚的、斑驳的竹叶，放佛进入深山老林，越渐的远离俗世。这时却传来清雅的琴声，如同清风，如同流水，如同碎玉，如同冰雪。

　　直到耳畔注满这清冽的琴声，竹林深处的，随意散落的几处深棕色的桌椅袒露在众人面前。一个白衣人面对溪流坐着，听见众人的脚步声，却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静默的山。陪着这冷清人的，是一位紫衣女子，她披发闭目，慵懒的模样，纤纤素手简妙的拨弄着深色的琴身，神色自若的继续为白衣人弹奏。

　　这二人衣物都极为素雅，仿佛神仙眷侣，置身画面，旁人是多余的。他们气质又很是相像，应该是朝夕相处、互相濡染的结果。

　　女子除了一身紫色丝袍，再也没有其他的配饰，一头墨发如瀑布的降在她挺直的背上，半露的脸分明也未沾胭脂水粉，显得清纯而高冷。

　　绿衣人显然对二人相处很是习惯，他恭敬道：“主人，他们来了。”女子依旧她的弹奏，眼皮都没有翻动。如同没有发现这小仆来了，更没听见他有说话，打扰到这美妙的氛围。

　　白衣男子他缓慢起身，将视线从他眼前那片修竹转向几人。他抬手，那闭目的女子竟是心有灵犀般的，流利的收尾，而后有些不耐的睁开她那淡漠的眼。

　　许渊一愣，他没想到这隐逸多年，如同死了一般的人，居然会找上他。他不能道破这人的身份，否则便是揭露了他的行踪，是大不敬，比不对他行礼更严重。再说，装作不认识，这人也不会计较。

　　段瓷打量着眼前的白衣人，目光毫不避讳，他不知这人的身份，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那些礼节。出奇的，他可怜这些自命不凡的天潢贵胄，因为他知道这些所谓的贵族，亦是凡人，他们对长生不死的追求，就越发证明他们的可怜。同样觉得自己可怜的贵族，要么病态的折磨奴隶，极纵奢侈与享受，却从此危机四伏。要么向往闲云野鹤生活可没有几个远离那金玉满堂的富贵生活，真的活出了仙风道骨。

　　他眼前这个人却恰恰是个例外，看他简单白衣却挺拔如竹，鬓边泛白却未老容颜，眉目眼熟却又贵气逼人，虽是主人却淡漠如冰，浑露出清贵的气质，如同云中鹤，枝头雪。

　　楚麟微将目光移到许渊身上，任由段瓷打量，神色丝毫没有半点不适，他避世多年，人前依旧毫不落魄。他淡淡道：“我知道沈荃黎在哪。”

　　许渊知道眼前这人断不可能开玩笑，只是他惊诧，下意识道：“您如何得知的？”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没有把他师傅找到，何谈这个隐逸之人呢？

　　楚麟微安慰道：“不用紧张，你师傅很安全，你也是。”

　　许渊神色一僵，他也没想到这个王爷火眼金睛，竟是一眼看穿。他当然紧张了，他师傅是做什么的？倘若一个避世的王爷要追求长生不老，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楚麟微看了那绿衣人一眼，绿衣人就立马将几人引入座椅。紫衣女子也放下琴，极轻柔的取了一白瓷水瓶，挽袖为几人在溪流中取水，在放有小巧的绿泥火炉的，一方长长的檀木案板上，开始煮茗。弱水之神是女子，想必也只有眼前这样的女子才能驾驭那至轻至轻的弱水。

　　楚麟微闻着淡淡的茗香，眉目开阔。他坐下，双掌交叉，似乎对眼前的人和事都能一手掌握。

　　楚煜盯着那贴身伺候的紫衣女子的面容，不禁怒火丛生。他以为桑半夏说的不错，楚麟微就算是被桑半夏赶走的，他也必定做不到为一个人而孤独终老。因为他并不在意，不论是为他生子而骤老的桑半夏，还是他亲生的桑怀善。他现在忍耐着，他要听，他们到底参与了什么阴谋，他要在什么时候搅和。

　　楚麟微神色莫测，道：“告诉你们他在哪儿之前，先听我说一个故事。”

　　段瓷与许渊对视一眼，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二人都没反对，因为紫衣女子已经亲手为二人送上了一杯茶。段瓷接过那杯清透的茶，刚要道谢，看见女子头发下的面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惊：她？

　　女子神情很淡漠，也极其高傲，不在意段瓷的惊诧，一言不发，神情不变的走回她的古琴旁，仔细擦拭起来。

　　许渊自然注意到段瓷的呆愣，却只以为他是为女子的美貌而失神，故好意的推了他一把。段瓷猛地清醒，心下的波澜再也无法平静。这女人赫然长的与桑半夏一模一样，段瓷为桑半夏调理身体有一年之久，他又清楚知道，这女人绝非桑半夏。

　　桑半夏酷爱白衣，行走之间，飘飘似仙。这个紫衣女子虽与桑半夏有一样的面貌和身段，气质高贵，脚步却和常人无疑，如果她不是有意隐藏实力的话，她该是没有武功的。她虽然不是桑半夏，但绝对与桑半夏的渊源不浅。段瓷不相信巧合，他心道：这白衣男子又是谁？和桑半夏是什么关系？

　　楚麟微自然见到段瓷神色骤变，冷冷的弯起唇，眼睛里似霜。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微皱眉头。他开口说话，那紫衣女子竟然又弹奏起来，像是专门为他铺就的氛围，“很久之前，渔夫抱着他的女儿从海岛回到岸边，身穿奇装异服，人人都说他去过落音宫，还与宫中女子欢好，生下孩儿。渔夫既不肯定也不否认，装聋作哑，只求能够安生过下半辈子。不少的人对他威逼利诱，想要知道落音宫的具体位置，去寻找不死之药。他为了保护他的女儿，最终选择投靠了皇帝，当二皇子的一名幕僚。二皇子与她女儿差不多岁数，从小一起听他讲的故事长大，情同兄妹。后来，渔夫思念故人，郁郁成疾，他求二皇子替他将骨灰送去落音宫，交给一个叫桑半夏的女人。二皇子亲自去了，完成了渔夫的遗愿，还认识了另外一个桑半夏。”

　　楚煜听了大为吃惊，目光又放在那紫衣女子身上，心道：“她竟然是母亲的双胞姐妹吗？自己居然从不知道。”

　　段瓷极为冷静，猜测楚麟微的意思，问道：“你是想要我告诉你，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楚煜咬牙切齿，几乎又想掐死段瓷。他太不安生了，当初征服鲨鱼也就罢了，这般还要透露落音宫的消息给楚麟微！

　　许渊知道段瓷去过落音宫，他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反应过来，这乐山王爷定也是知道段瓷去过的。楚麟微请他们来的目的，难道只是想知道桑半夏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他当初没有找到不死之药，现在依旧不死心，还想从段瓷这里得到消息？

　　楚麟微笑了，道：“我知道她现在很好。”

　　楚煜闻言，大怒，楚麟微这话就意味着他在落音宫有安插棋子，并且成功的截胡了所有楚煜曾经想要知道的任何楚麟微的消息。好手段，原来这么久，楚麟微都在监视着他们，想要什么呢？

　　段瓷皱眉，心中大抵知道这位王爷的意思，桑半夏现在很好，全然是有了他的血。他问：“你要用沈荃黎的消息来换我的血？”

　　许渊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这交易是怎样合理，只是诧异：段瓷的血？

　　楚麟微摇头，加大筹码道：“再加上一份钥匙，你给我，你的血。”

　　在许渊看来，钥匙无疑等于若木之果，若木之果代表有机会长生不老。这位王爷愿意用长生不老换段瓷的血？显然，段瓷分明早知道他的血有不一样的功效了。许渊看着段瓷，眼神里全是不相信，因为这意味着，段瓷是那个人的血脉。

　　段瓷割脉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不过一些疼痛罢了，他自然愿意用血来换取钥匙，还可以一并知道许渊师傅的消息。许渊神色莫测，甚至都没有出口劝阻。楚麟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绿衣人送上一把尖刀、一个双掌大小的壶。

　　楚麟微道：“这壶用抗凝丹烧制了一年之久，你的血放进去也不会凝固。”

　　正在段瓷接过尖刀，要答应的时候，林子里头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又走出一个黑袍人，神情不屑，令人感到熟悉的讥讽语气，“好算计啊，一年之前你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了？”

　　段瓷听见声音，动作一顿。楚麟微看见此人，毫不惊讶，甚至还微笑着道：“煜儿，你终于肯见我了。”

　　楚煜愤怒的喝道：“别叫我你取的这个名字，你真不配。”利用，他被楚麟微利用，他几乎怒不可遏。鲨海帮是他专门为楚麟微创建的，他甚至在外头以楚煜自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楚麟微手指上挠痒痒吗？

　　楚麟微并不生气，他道：“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你去灵犀湖寻找不死之药也是我促成的。”

　　楚煜冷笑，道：“可不，你真是会算计人。我现在也知道了，聂风行是你的人。”

　　楚麟微笑道：“我让他去陪你，不好吗？”两个年轻人，热血澎湃的创建了海上第一大帮派，叱咤风云，有什么不好。

　　楚煜万万没想到，父子重逢，竟然是在揭穿一层层的算计。他不禁寒心，他的父亲竟然用他儿子做诱饵，拿他曾经的爱侣做实验，自求长生不死！难怪桑半夏说，无论她好不好，楚麟微都不会在意。楚煜想杀了楚麟微，现在就想。他举起剑，也笑道：“你这么想长生不死，不如我帮你。”下了黄泉，自然长生。

　　楚麟微一愣，眯了眯眼，像是看穿什么，不顾楚煜的挑战，转而微笑着对段瓷道：“你呢？你愿意吗？”

　　楚煜现在何止是给他自己出口恶气，更是为了保护段瓷！

　　段瓷艰难开口，问：“你是他的......父亲？”他可真是欠了楚煜一家子，楚煜和他的父母都想要他的血。

　　楚麟微点头。

　　段瓷看了眼许渊，刚要开口，就被楚煜打断：“不许！”

　　楚麟微笑了，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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