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苗藐这一晚睡得不太好，一是白天睡得多，而是因为老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苗藐摸不透老爸的用意，心中直犯嘀咕，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抱着滑板说要出去玩。
　　老苗没拦他，只是提了一句仲航中午就到，放任苗藐出了门。
　　苗藐踩着滑板在街道上溜达，心底里却在认真思索捣乱的可能性，只要跟仲航编个改日理由，只要老苗不打电话问，这一点倒是有可能办到。但老爹哪有那么好打发，他怎么可能不打电话问，苗藐否定了这一方案，默默叹了口气。
　　捣乱方案最终也没能成型，苗藐溜达到了一个街边的篮球场，坐在椅子上看人打篮球，晃晃悠悠就到了早上十一点。打篮球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撤了，苗藐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又踩上滑板溜回了老街。
　　这个点街口卖油饼的大婶还没有收摊，苗藐为了避免听她八卦，特意在离老街口有一段距离的马路牙子坐下。十一点的阳光已经尽显毒辣，好在淮海市绿化做的不错，老街附近的绿化树都有一定的年头，浓烈的绿荫洒下来，苗藐也不觉得太阳有多么晒人。
　　仲航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老街，停好车边走边拿出手机，准备给苗藐打电话的时候，眼睛先一步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少年百无聊赖坐在树荫下，一条腿屈起，手肘支着下巴放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却伸出来，用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踩着滑板，不时还要用脚尖勾回跑到一边的玩具，偶尔抽空看一眼手机，大概是在看时间。
　　已经十一点半，估计仲航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到了。苗藐收回伸长的腿，坐在原地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见了准时赴约的仲航。
　　“怎么在这里？”仲航走过来，弯腰将还摆在路中间的滑板拿起，笑着问苗藐。
　　“出来等会儿你。”苗藐捡着好听的说，伸手接过滑板，顺嘴又夸了一句，“三哥好早啊！”
　　“应该的。”仲航说着，眼神停留在了少年脑袋上反扣着的棒球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帽舌歪得十分明显。
　　“我爸在家等，咱们进去吧。”苗藐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苗家的客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看老苗今天早上的表现，似乎根本没有做迎接客人的准备，这顿饭也不知道会吃成什么样子。
　　仲航嗯了一声，伸手拉住苗藐的帽舌转了小半圈，拉到后脑停下，面对苗藐疑惑的眼神，十分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帽子歪了。”
　　苗藐抬手摸了摸，哦了一声没有在意。
　　街口大婶正在收摊，见两人走过来，自来熟的打起了招呼：“来玩啊？”
　　仲航点头示意，没有应声。
　　苗藐快步走过街口，没有精力搭理大婶的八卦心，走进家门前脚步却一顿，回头看向仲航。
　　“怎么了？”仲航笑着问。
　　苗藐有心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他虽然感觉不太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万一老爸真是想请三哥吃个便饭呢？这样拆老爸的台不好，如果弄巧成拙让气氛尴尬就罪过大了。
　　老苗听到声音出门来看，扫了一眼苗藐，视线落到仲航身上，平静道：“进来吧。”
　　苗藐被老爸这一眼看得有点发虚，抓了抓脑袋对仲航道：“三哥进来坐。”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老苗还在厨房里忙碌，苗藐看到这景象终于松了一口气。看饭菜的丰盛程度，老苗明显是按照宴客的标准来的，没有苗藐想象中的懈怠。
　　“小藐，去叫老黄过来吃饭。”老苗端着汤碗出来，对苗藐道。
　　“啊？！”苗藐愣了愣。
　　“快去，顺便带个西瓜回来，家里没有了。”老苗催促。
　　“哦。”苗藐起身，对仲航道，“三哥我出去一下。”
　　仲航点头，看着苗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对老苗微笑道：“今天要麻烦苗叔叔了。”
　　老苗不语，弯腰将苗藐靠在桌边的滑板移到墙边，在仲航对面坐下，隔着一桌丰盛的饭菜盯着对面的人，开门见山道：“小藐身上的痕迹是你弄得？”
　　仲航心头剧震，万万没料到苗爸爸的开场白居然是这件事，而且如此的开门见山。如此看来，苗爸爸电话里传递出来的不喜的确不是错觉，仲航没有做东窗事发的准备，却也知道不承认绝不是一个好选择，沉默片刻后点头道：“是，但我……”
　　老苗抬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解释，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是gay？”
　　仲航预感到老苗接下来的话，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点了点头：“是。”
　　老苗说出了仲航意料之中的话：“可小藐不是。”
　　仲航沉默，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这个事实，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却依然显得残酷，尤其说这话的人还是苗藐的爸爸。
　　老苗看着他，语气平静而残酷：“吃完这顿饭，就离开小藐的生活吧！你们之间无论是年龄还是生活方式都差异巨大，如果你不去刻意创造机会，是不会产生交集的对吧？”
　　仲航想要说些什么，老苗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至少骗我那傻儿子足够了。那你应该清楚，我敞开天窗说亮话，给你的是最后通牒，没有迂回的可能性。”
　　“坦白的说我很不喜欢你。”老苗垂下眼，冷笑一声，“原因你也很清楚，远的不说，前天晚上你做的事情就不是君子所为。小藐不知道这件事，相信你我都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就此为止，我不追究，你也别再耍什么手段。”
　　仲航沉默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说服对面这个愤怒的父亲，他为苗藐所做的一切，能依托的不过一个爱字，可那有什么用呢，这么苍白的理由，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仲航爱苗藐，在他自己看来这是一个真命题，对他人而言却是值得推论的伪命题，无论是他的亲人朋友都对此表示出了不信任，他又有什么立场希望苗爸爸无条件的相信他，何况他私心留下的吻痕早已点燃了父亲的怒火，现在说什么都有狡辩之嫌。
　　追求苗藐的过程中，仲航设想过很多可能遇到的困难，苗爸爸自然是其中之一。但真实的苗爸爸带给他的感觉和想象中截然不同，一切设想都被完全推翻，眼前的父亲睿智而冷静，强硬而善于伪装，没有给他任何可乘之机，这真的是苗藐眼里那个不太靠谱的爸爸吗？
　　“爸！”两人相对沉默中，苗藐满头大汗抱着一个西瓜进来了，老苗起身将西瓜接下，苗藐摘下帽子扇了扇风，边擦汗边说，“老黄说他吃过了。”
　　“这么早就吃过了，我看他真的是越过越糊涂。”老苗皱眉。
　　“他早上起得晚，早饭午饭一起吃了。”苗藐说着拉开凳子坐下，“咱们吃吧！”
　　“来盛饭。”老苗抱着西瓜进厨房，转头叫苗藐。
　　苗藐应声，没有注意到仲航不同以往的沉默。
　　“这个好吃。”苗藐招呼仲航，他是典型的肉食动物，老苗平日不由着他，夏天的饮食以清淡为主，这么丰盛的一桌菜十分少见，此时嘴巴不停，难得还能抽空招呼仲航。
　　仲航点头，有些食不知味，习惯性地开始注意苗藐的喜好。小苗最喜欢的是肉，但也不拒绝青菜，不算挑食，但不太喜欢甜味，饭量也不大，吃到最后就开始走神，总要剩点饭。
　　老苗对儿子的习惯显然也很清楚，见苗藐开始划拉饭粒，一筷子便敲在了他的碗上：“吃完了就去厨房切西瓜，切好看点。”
　　苗藐哦了一声，起身钻进了厨房。
　　“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老苗开口，“你对小藐很好，但这不是你欺骗他的理由，感情首先应该是干净的，小藐至少有知情的权利，而不是一直把你当做军训教官信任。”
　　仲航苦笑：“这种事他能接受吗？”
　　老苗冷笑：“难道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讨厌你。”
　　仲航默然：“……如果我换种方式。”
　　老苗打断他，嗤笑一声：“我说了，我儿子不是gay。”
　　苗藐磨磨蹭蹭切了十分钟西瓜，端出来的成品还是惨不忍睹，完全达不到好看的要求，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解释道：“卖相差了点，味道还不错。”
　　“你还有脸说。”老苗瞪他一眼。
　　苗藐嘿嘿一笑，送了一块西瓜到老苗手中，又送了一块到仲航手中，这才捧起一块开始啃。
　　“三哥一会儿去我房间坐坐，吃了晚饭再走吧？”苗藐提议。
　　仲航垂下眼睛，顿了顿道：“不了，下午我有事，一会儿就走。”
　　“哦，下次也一样。”苗藐不以为意，手伸向了第二块西瓜，老苗拍开他的爪子，瞪眼道，“一块。”
　　苗藐讪讪地缩回手，跑到厨房去洗手，对仲航喊道：“三哥，洗手这边。”
　　仲航看了眼老苗，见对方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跟着苗藐走进了厨房。
　　“苗苗，你会讨厌一个欺骗你的人吗？”仲航突然开口。
　　苗藐侧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点茫然，耸了耸肩道：“不知道，再说我有什么好骗的。”
　　“是吗？”仲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走出厨房向老苗告辞。
　　老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客套话。
　　苗藐道：“爸我去送送三哥。”说着又把帽子扣回了脑袋，先一步到了门口。
　　“送完就回来，别在外面瞎晃。”老苗叮嘱道。
　　“哦！”苗藐应了一声。
　　仲航看了眼老苗，见他脸色平静，心下稍安，转身走出苗家的大门。
　　苗藐快走几步，凑过来小声问仲航：“我爸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仲航一怔，随即否定了苗藐知情的可能性，看苗爸爸的反应，对苗藐严防死守的程度只怕不下于他，主动提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苗藐提的不会是这件事，想通这一层，仲航很平静地反问：“什么奇怪的话？”
　　苗藐啧了一声：“比如推销传道什么的。”
　　仲航笑：“没有。”如果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破事他就该高兴了，只可惜不是。不靠谱大约只是苗爸爸展现给他人的面具，这面具一度很成功，甚至让苗藐都信以为真，可面对仲航，这面具甚至一刻都没有戴上过，作为父亲，苗爸爸态度强硬到令他绝望。
　　苗藐松了一口气，玩笑道：“三哥你运气不错嘛，我爸最近没接触什么奇怪的东西。”
　　仲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是吗？”
　　苗藐点头：“上次老班来家访，我爸跟他扯了好久的佛法，后来老班都不来家访了，不过不来也好。”
　　仲航失笑，没料到唐竟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片刻后又觉得失落，苗爸爸连这点小手段都不屑于跟他耍，看来真的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
　　从老街到停车场，仲航从来不觉得这段路是如此之短，他有心放慢脚步，无奈苗藐没有察觉他的意图，脚步丝毫未慢，先一步找到了仲航的车子，招呼一声准备打道回府。
　　“苗苗。”仲航叫住他。
　　“啊？”苗藐疑惑。
　　“我最近要出远门，短时间可能不会见面了。”仲航声音有几分苦涩，故作轻松道，“不来个告别拥抱吗？”
　　“远门？”苗藐明白过来，没做犹豫便上前抱仲航。在苗藐看来，仲三哥这样的富二代，出门旅个游谈个生意都是稀松平常，远门多半是什么纽约巴黎的，十天半个月都回来不了，拥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出远门没必要特意跟他说吧，苗藐心底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细想。
　　仲航反手抱住苗藐，有些贪婪地感受着怀里的温度，真是舍不得这个人啊！他在心底叹息着。
　　拥抱很短，苗藐没有把这放在心上，结束拥抱没有多做停留，招呼了一声转身原路返回。
　　仲航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开门上车，坐在车里陷入了沉默，真的要就此结束了吗？
　　已经是六月下旬，下午一点的阳光有些炫目。仲航迟迟没有动作，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人行道边，那团浓烈的绿荫下，怔怔出神半晌，下车向那处走去。
　　燥热的空气里，绿荫下却仿佛能闻到身后青草的芳香，细微而悠长。斑驳的光影洒落在路上、身上，带来丝丝温暖。偶尔有鸟鸣声恼着夏天，却也夏困一般懒洋洋。仅仅隔了一个绿化带的行车道偶有车辆飞驰而过，带起的喧嚣很快沉寂，归于午后的宁静。
　　“真会选地方。”仲航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仰头看了眼树枝里露出的阳光，在午后的树荫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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