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六月三号，苗藐高中的生活最后一天，还有三天才高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学校在压榨了高三年级生一年多之后，终于良心发现要劳逸结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起了长假。
　　离高考越来越近，班上的气氛反而越来越轻松，一味埋头复习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班上的同学在复习之余见缝插针地交换毕业礼物，苗藐收到的礼物塞了半个抽屉。甚至有不少同学在交换同学录，每天运笔如飞，满怀热情地搜肠刮肚，留下一篇篇努力创新却依旧相似的离别祝福。苗藐也收到了好几本同学录，被这毕业季的氛围影响，倒也没觉得这种行为特别傻缺，难得地超水平发挥，写了几句折柳赠君之类的离别诗词，虽然每本都一样，却也足见小苗的用心。
　　三号这一天，基本没有人在复习，不是准高考生们不上进，而是实在没有条件。一整个上午，学校的校长、副校长、年级主任、教导主任轮番上阵，在广播里表达着鼓励和不舍，一开口就是满腹激情的长篇大论，有理有据循序渐进感人至深，极富感染力，显然几个人都有十足的经验，抑扬顿挫的声调让人想不注意都难，即便是年级学霸，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忍受完一上午的荼毒，下午上阵的又是各科老师。任课教师跟赶场一样在自己所带的班级里面转悠，和学生聊天说笑畅谈人生，末了总结陈词，考场要摆正心态，轻松应考云云，套路基本一致，运用得如何只看教师本人。终于，班主任唐竟压轴登场，看见他，苗藐知道，这是他高中生活里最后一场班会了。
　　唐竟站上讲台，扫视一圈，又扬起了标志性的笑容：“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也将会是最后一届。”
　　三班顿时哗然，有人不可置信道：“老班，你不教了吗？”
　　唐竟笑容不变，等喧哗声渐渐平息，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们应该为学弟学妹们开心，不会再遇到我这种班主任了。”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显然对此深有感触。
　　唐竟继续道：“你们即将毕业，未来的路有千万种可能，高考并不能决定一切，相信你们都知道这一点。”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教室，看着这些稚气未脱的面庞，心中感慨万千。三年，转眼间，唐竟做老师已经有三年了，看着这些孩子渐渐长大，他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间转变，从一个骄傲却浮躁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青春期的孩子磨人程度可见一斑。唐竟也要感谢这些孩子，让他从一蹶不振怀疑自我价值的状态走出，在一个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的领域获得了成功。但唐竟自知，他还是不适合当老师，即便已经成功送别了一届毕业生，这样的自我定论也不会改变。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唐竟的声音不疾不徐：“许多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今天就不再提了。你们只要记住一件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对我一直适用，如果你们以后遇见什么难题，可以向我求助。”
　　唐竟话音落下，教室里静默了片刻，渐渐响起了掌声，最后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无论学生们如何在背后吐槽老班的凶残，但不可否认的是，唐竟的尽职尽责有目共睹。这样的老师，即便教育方式是非主流，也值得敬重，你有权不接受，但你无权诋毁他的付出。就如唐竟所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恩如海，父爱如山，不外如是。
　　唐竟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平静宣布：“好了，下课。”
　　教室里立刻就炸开了锅，欢呼声尖叫声响成了一片，有人在大笑；有人在痛哭；有人在拥抱；有人跳上课桌手舞足蹈；有人怪叫着将书本卷子抛到空中；有人拍打着桌椅发出巨大的响声；有人冲到走廊大声叫喊；有人撕碎了作业本练习卷，碎片从走廊阳台抛飞出去，雪花般飘落到教学楼下。这样干的不在少数，整栋楼的高三年级纷纷出动，从楼下的空地抬头望去，各式各样的纸片飘洒着覆盖了天空，配合着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喊不出的自由宣言，场面蔚为壮观。
　　苗藐跟着凑热闹，将自己抽屉里积压的本子卷子各种书本，统统变成了纸片雪花中的一员，乱七八糟的呼喊一通，喊到嗓子冒烟才不甘不愿地停下，兴奋地继续拍桌子以表达内心的激动。等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感伤时间，一个又一个的同学收拾东西走出教室，道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饶是苗藐魏辛这种感情不怎么丰富的，也觉得心中发堵。只要走出这个教室，高考考场遍布淮海市的三班同学们，再见面就要等到高考放榜，前提是大家都能赶到学校，但网上查询已然成风的今天，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将自己的课桌椅子收拾妥当，苗藐拿着所剩不多的东西，和还在班里的同学一一道了别，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他几乎日日都要进出的高三三班。毕业了，苗藐从没有如此清晰的认识，最简单不过的一小步，却比老班的临别赠语加上刚刚的告别狂欢还要来得让人感伤。
　　唐竟站在班门口，一个接一个地送别他的学生，见到苗藐出来，轻轻抿了抿唇。
　　苗藐走过来，有些无精打采：“老班，再见。”
　　唐竟沉默了片刻，没有说千篇一律的套话，而是意有所指道：“我说的话记住了，我永远都是你的老师，有事我会帮你的。”
　　苗藐没察觉到他话中的深意，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老班，这几年谢谢你！”
　　唐竟点了点头，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三班任何人对他说这句话都会让他感到欣慰，唯独苗藐不行。诚然，仲航爱上苗藐是他的个人意愿，和唐竟关系不大，但归根结底，仲航会认识苗藐，都是因为横空出世的唐老师。如果唐竟没有创业失败，如果他没有接受唐部长的条件，如果他选择的学校不是二十一中，如果他的学生里面没有苗藐……但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说话间，魏辛也后脚出了教室，上前来感谢唐竟的费心。在魏辛身上，唐竟花费的精力不少，此时见他一脸的诚挚，欣慰之感又占据了上风，面上带了一点笑意，送走了两个少年人。
　　唐竟还是不看好仲航和苗藐，两人无论是年龄阅历还是性格爱好都差异巨大，仲航的决心和努力他看在眼里，但爱情这回事，唱的从来都不是独角戏，没有苗藐的回应，仲航再怎么用心也是无济于事。
　　……
　　高考前再去临时抱佛脚基本没什么作用，苗藐能做的只是吃好喝好玩好，养足精神，用平常心去考试。
　　三天的假期里，苗藐仍旧过着懒懒散散的小日子，连象征性的看书复习都扔到了一边。每天睡到自然醒，将自己的游戏升了一级，还抽空去了黄老板那一趟，帮已然弹尽粮绝的东方有败进了一次货，俨然是没把近在眼前的高考放在心上。
　　老苗看在眼里，倒也心宽。就如苗藐认为的那样，老苗对号称影响孩子后半生的高考成绩其实并不感冒，用他的话来说，现在的苗藐已经把老爹的学历碾压在了沙滩上，按照后浪拍死前浪的规律而言，已经是不落下风了。苗藐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骄傲的，老苗初中毕业就辍学了，把这样的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实在没什么成就感。
　　仲航知道苗藐有三天的小长假，却也明白这几天情况特殊，想要把苗藐约出来不太可能，只好忍耐着找借口给苗藐发微信，试探着问他感觉如何，考试会不会紧张之类的。苗藐倒是一如既往，和仲航闲扯了几句，聊了些有的没的，顺便预定了下一次去打靶的时间，聊天氛围不可谓不和谐。
　　仲黎缩在沙发上吃薯片，见仲航全程笑容满面，鸡皮疙瘩直冒，不由得搓了搓手臂：“瞧你那傻样，这都过去半年了，你还没追到手呢？”
　　仲航和苗藐道了别，放下手机，一脸的意犹未尽，闻言理所当然道：“哪那么容易，路漫长着呢！”
　　仲黎狐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吧？”
　　仲航抬头，思索了片刻，然后道：“你是指什么？”他神色坦然，十分平静地看向仲黎。
　　仲黎努力寻找着措辞：“比如，耐性尽失，然后恼羞成怒什么的……”
　　仲航恍然：“哦！你是指霸王硬上弓。”
　　仲黎差点被口水呛着，一脸惊恐道：“你还真想过？！”
　　仲航一脸认真：“想过，总结是这法子不太好用，太低级太暴力，虽然成功率很高，但后果难料，不值得。”
　　仲黎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已经快要魔怔了，随即严肃警告道：“你小子要是真敢做这样的事情，不用爸抽你，我先崩了你。”
　　仲航道：“我想要的是长长久久，怎么会贪图一时之快。况且我哪舍得，军训的时候我都没对他动过手。”
　　仲黎放下心来，看着仲航站起身来，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运动背心，戴上战术手套，活动着手脚准备开始练拳。
　　虽然离开部队，仲航却从没有丢下过训练，他从小就在顾家操练身手，进了部队更是日日训练，空闲一日就觉得不太习惯，即使现在忙碌起来，每天也有固定的练习时间。仲航的房间像是一个小型的冷兵器展加健身房，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挂满墙的各种刀剑以及正中吊着的巨大沙袋，每日的击打，让沙袋上布满了痕迹。
　　仲黎看着他周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凌厉如风的出拳，行云流水的动作。再想想苗藐那少年孱弱的模样，有点忧心忡忡地想，如果混账弟弟真要哪天想不开了，得手的几率好像真的挺高的。
　　仲航停下动作喝水，回头看了仲黎一眼，立刻抗议道：“姐，你又在我的沙发上吃零食，很难打理的好不好？”
　　仲黎怒道：“你早不说！吃都吃了，你想怎么着？”
　　仲航一脸无奈：“上次我就说了……行行行，你吃你吃，我收拾总行了吧？”仲黎进来的时候，仲航正和苗藐聊得开心，哪里注意到仲黎又窝在沙发上吃薯片，此时停下练拳，没了击打沙袋的声音，咬薯片的脆响就显得异常清晰。
　　仲黎冷哼一声，环顾房间，一时间倒有些赧然。她这两个兄弟，大概是因为长久混部队的原因，虽然是男孩子，房间却一直干净整洁，反观她的房间，每天倒像是被十级大风吹过，几天不收拾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仲将军不允许家里的阿姨替几人收拾房间，仲艋仲航对此毫无异议，只是苦了仲黎，每天面对自己的房间都要焦头烂额，时常都要寻求顾以雯的帮助。仲将军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也知道这个女儿一直以来娇生惯养，是真的做不来这些事情，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咦？”仲黎眼神定在了某个方向，几步走过去，拿起那两个画风迥异的瓷人，有些诧异，“你这儿还有这种小玩意呢？”
　　仲航瞄了一眼两个相亲相爱的小人儿，嘴角扬起笑来：“是啊，苗苗送我的。”
　　仲黎立时就明白过来，仔细观察一番，得出了结论：“长得还是有点像你俩，比墨宝还是好一点。”仲航的房间里，唯二画风奇特的就数苗藐的墨宝和这两个小瓷人，相比较而言，当然还是瓷人可爱一些。
　　仲航回头看看高挂墙头的墨宝，虽然觉得此言不虚，却还是道：“苗苗送的都挺好。”
　　仲黎撇嘴，附和道：“是啊是啊，重点是苗苗好。”仲黎将瓷人放回远处，问道：“苗苗是不是要高考了？等他考完约他出来玩啊，好久不见真挺想他的，现在长高一点没有啊？”
　　仲航点头：“又长高了。”他用手指比了比自己的下巴，道，“已经到我的下巴了。上次你太热情，吓着他了，现在提到你就打怵。”
　　仲黎没好气道：“那也要怪你，我不是被你吓着了吗？”
　　仲航做投降状：“怪我怪我，我想办法还不行吗？”
　　仲黎冷哼一声算是应了，抱着薯片袋子便出了房间。
　　仲航走到两个小瓷人跟前，伸出手指点了点苗藐那个小瓷人的脑袋，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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