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雷谌挑起的话题，最终会落到仲将军身上去，这是让仲航最为惊骇的。凭他的浅薄认知，实在想不出仲将军会和雷家有什么牵扯，但这两天颠覆认知的事情有些多，他转念一想便释然了。他的父亲已经深入了决策阶层，很多事情早已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只有问过才知道。
　　他这两天忙忙碌碌，顾以雯都看在眼里，难得见他大白天就回来了，惊奇之余反而有些担心：“苗苗怎么样？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仲航答非所问：“妈，爸爸回来了吗？”
　　顾以雯一惊，仲航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主动问父亲的下落，不免诧异道：“他说了晚上回来吃晚饭，你有事要找他？”
　　仲航点点头，又安慰母亲：“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父亲。”
　　顾以雯也不深究，看儿子的神色显然心中有疑，既然是和丈夫有关的，能当面问出来自然最好，总好过原来一大一小两个闷葫芦。
　　她思及此，心中稍定，又拉着儿子坐下，关心道：“这两天你也忙，我没来得及问，苗苗那边，会有问题吗？”
　　仲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心中现在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只得避重就轻：“九爷的态度和苗叔叔一样，他们似乎早就交流过这个问题。”
　　顾以雯眉头微皱：“你们谈过这个问题了？”
　　仲航点头：“就在今天，不好不坏的结果吧。”
　　顾以雯敏锐道：“还有什么吗？”
　　仲航沉默片刻：“妈，小时候您期待过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顾以雯一愣，继而认真回忆起来：“你出生的那时我们没有准备，都手忙脚乱的，东拉西扯也不知怎么你就长大了，只觉得你小时候调皮，担心你长大捅破了天，倒没有想太多。”
　　仲航无言，老妈的意思他听明白了，老大是计划产物，老二是惊喜产物，老三就是意外产物了，对他的出生，家里投注的关注其实有些少，自然也没空期待些什么。
　　顾以雯说起这个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慰儿子道：“小时候太过放养你，我和你爸爸都有些后悔，他希望你能成为你大哥那样的人，我希望我儿子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有担当么，仲航垂下眼，雷谌准备交给他的担子太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起来。
　　仲将军晚饭前回到家，刚进门换上家居服，就见妻子推门进来，略带担忧的说起小儿子的情况。
　　苗藐突然从单亲家庭的小孩摇身一变成为雷谌的独子，任谁都要惊奇一把，仲将军也不例外。意外之余他更多的是忌惮，小儿子和这位小少爷关系太亲密，对仲家的影响是好是坏还为未可知。
　　父子之间的谈话照旧在书房，听了仲航的转述，仲将军的神色骤然间严肃起来，探究的目光上下扫视儿子一番，沉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仲航实话实说：“我对雷家了解不深，不知从何考虑。”
　　仲将军端坐桌后，沉思良久，忽的一笑，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铿锵之意：“你尽管去！”
　　仲航一惊：“父亲？！”
　　仲将军看着儿子，罕见的没有掩饰欣赏：“这些年你总是委屈自己，一退再退，既然现在有机会，为什么要犹豫。我的儿子，你很优秀，不该成为政治倾轧中的牺牲品。”
　　仲航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父亲当面夸奖他，一时间说不清楚心底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又有些涩。
　　仲将军道：“至于雷家的性质，你大可不必担心。”
　　建国百余年，华夏已经逐步走向巅峰，在这荣华万千、繁花似锦之下，却依然存在着不被阳光照拂的角落。那是律法还未到达的灰色地带，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这些陈旧的、敏锐的、黑暗中的势力，仅凭律法手段是难以肃清的，他们遵循的是另一套规则，这个规则的制定者则是雷家。
　　仲将军道：“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太大，迎来新事物又太快，而国家机器又太庞杂，疏漏在所难免。能吸引人的，无非暴利二字，那个世界里也需要约束。”
　　仲航明白了一点：“雷家就是一把刀？”
　　仲将军摇摇头：“不完全是，雷家的自主性很强，并不能做到真正的如臂指使。”
　　和某个邻国不同，在华夏，□□并不是合法的，这样的大背景下，雷家能安然自若地留在燕山老宅，稳居□□龙头之位，本就显得匪夷所思。仲航终于理解了雷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雷家为国家机器肃清黑暗，政府也回报给雷家相应的尊重，这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仲航难掩惊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仲将军道：“很久了，雷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和这个决定关系很大。”
　　仲航喃喃道:“原来如此。”
　　仲将军道：“构建这个华夏的基石有千千万万，雷家是深埋污泥中的那一块，我们看不见，但他的确存在。”
　　仲航终于明白雷谌的笃定从何而来了，他所犹疑的不过是雷家的性质，如今经过仲将军的一番解说，这个难题已经迎刃而解。雷谌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却意外的殊途同归，让他找到了回归本心的道路。
　　仲将军道：“雷谌直接挑明让你来找我，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雷家有意想做一把真正的刀了。”
　　他站起身，再次重复：“你尽管去，不用怕。”老三和雷家那孩子的关系人尽皆知，现在想要撇清早已来不及了，与其等着某些人借此发难，不如把这关系善加利用。
　　仲将军点到即止，未尽之意仲航却已经猜了出来，不由得苦笑。他们这些大人果然心思要多一些，原本不掺杂质的情感，怎么须臾之间就牵扯到了利益，变成了一种利用。
　　燕山麓，雷家。
　　仲航会做什么决定，雷谌早有预料，听到回复也只是略抬了抬眼：“没事就多来燕山转转，宝宝新鲜劲儿过了一定觉得无聊，你来陪陪他，也跟我见见事。”
　　就如老苗所说的那样，雷谌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没有现成的规则可供参考，行来步步杀机，次次破而后立，他只做规则的建立者。
　　但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魄力，仲航虽有一些值得称道的本事，但毕竟从未接触过黑暗世界，无论是思考逻辑还是行事风格都还受常理束缚，能不能打破还要看他自己。
　　苗藐突然发现大家都忙碌起来，他亲爹自然不用说，听家里的女佣们讲，经常是忙的日夜颠倒脚不沾地，陪他的这几天清闲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涂钦康显也在忙碌，向坤儒更是诸事缠身，就连黄老板也迅速地投入到了这种节奏之中，一扫以往在东方有败半死不活的形象，隐隐的有了几分精炼的意味。
　　一如既往的好像只有老苗，不是，也不是一如既往，他爸虽然没有外出，依旧是每天盯着他的一日三餐穿衣喝药这些琐事，但苗藐不止一次的看到他步履匆匆的走回房间，去看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文件，然后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大家都很忙，苗藐想找出一二个闲人来都困难，尤其当他发现仲航也隐隐有这种忙碌起来的意思时，小少爷终于不高兴了，纳闷追问：“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其他人他不知道，但仲航手里除了远航的事情，似乎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从前也没见他这么忙。
　　仲航替他盛了小半碗粥，哄道：“再吃一点。现在年底了，年末年初的时候的确忙些。”
　　苗藐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皱着眉又喝了两口：“饱了。你们都有事情做，就我天天清闲。”
　　仲航熟练顺毛安抚：“你还没有完全好，要休息为主。”
　　苗藐眉头皱的更紧了：“已经半个月了，我没有不舒服了。嗓子早就不痛了，胃口也好多了，晚上睡得也香了，哪里还没有好？”他板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给仲航看，力证自己说法的可行性。
　　仲航想了想：“真觉得无聊，就邀请你的朋友们过来玩吧？我记得你答应了小郭。”
　　苗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还有魏辛，他后来也在电话里说了要来！不过……燕山能随便上吗？”他还记得曾经仲航和他强调过的规矩，潜意识里觉得雷家和苗家是不一样的，不能随便他们闹腾。
　　仲航看着他，语气严肃了几分：“宝贝，以后别说这种话。对你而言，老街和燕山应该是一样的，都是你的家。”
　　苗藐却有几分怅然：“其实是不一样的，原来我的房间没那么大，家里人没有那么多，我想要出去玩没有这么困难，你们也没有这么多事情瞒着我。”
　　仲航心头一颤，苗藐话中的你们，除了老苗，指的应该就是他。他早该知道，苗藐是何其聪明的一颗小脑袋，既然忍不住当面问出来了，必定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他不言语，苗藐也不催促，又拿起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核桃杏仁粥，越搅越气恼，最终还是丢下汤匙，瞪着仲航：“你们都骗我！爸爸也是，你也是，大家都是！”
　　片刻的寂静后，仲航叹息一声：“乖，先别生气，听我说。”
　　苗藐却仿佛未卜先知，警告道：“你可别说是为我好，我这么天天猜，一点也不好！”
　　仲航被他抢了台词，有点头疼：“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说，只是……”
　　苗藐哼了一声：“我知道，是爸爸不让你说。”
　　仲航无言以对，小家伙聪明起来根本不给他含混的余地，一句话直指要害。他也不想骗苗藐，只得默认了。
　　苗藐也知道他的难处，三哥在他两个爸爸面前都没什么底气，老苗这里尚且如此，更何况雷谌。他这么逼问下去只会让仲航为难，没什么实际用处，还不如直接去问爸爸。
　　打定了主意，大发慈悲的小苗扬起下巴：“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说，放过你！”
　　仲航好笑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换来嫌弃的一拍，他知道小苗这是记挂上了，必须得哄上一哄了。对于苗藐的性情，仲航心知肚明，办法说来就来：“等下次迟兆珂过来，我问问他情况，看能不能带你下山玩一玩？”
　　果不其然，苗藐的情绪猛地被拔高了：“真的？！”
　　仲航故作思索状：“不过，必须要情况好才能去，也不能跑太远。说不定只能去老街走走，或者远航坐一坐，我家里应该也能去。这样也行吗？”
　　苗藐稍微有点失落，不过聊胜于无也好，还是点了点头。
　　仲航知道他一向爱玩，想着还是找个时间把他的朋友们邀请来山上，这些天一定把他憋坏了。
　　苗藐嘴上不提刚刚的事情，实际上心里始终记挂着，他敏感的察觉到，仲航瞒着他的事情非常的重要，如果问不清楚，他可能始终难以释怀。
　　晚上十一点过，雷谌才回到家里，他略有些疲惫，低声吩咐向坤儒也去休息，一抬头却见老苗站在二楼上看着他，眼神冲着偏厅示意了一下。
　　雷谌放轻脚步走过去，就见苗藐歪倒在小沙发里面，已经睡着了。
　　老苗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上楼。
　　雷谌替儿子整理了身上滑落的薄被，这才转身上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老苗在沙发上落座，道：“他今天在问仲航的事情，看来是猜出什么了。”
　　雷谌道：“仲航没有说？”
　　老苗道：“他这人嘴巴紧，算是优点。”
　　雷谌有些忧虑：“宝宝能理解这些事情吗？”
　　老苗却道：“你儿子不是傻瓜，保护太过并不是好事，知情权他应该有。”
　　雷谌神色微凛，要对自己单纯可爱的儿子说这些血腥的内幕，亲手打破慈父光环，他想想就有些抗拒。
　　老苗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嘲讽道：“雷九爷，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
　　雷谌无奈：“君和……”
　　老苗道：“不用把最血腥的给他看，但是身处光明，也要学会直面黑暗。他毕竟姓雷。”
　　雷谌在心中叹息一声，他的本意是再庇护苗藐几年，但君和显然直白的多，在儿子的教育上，反而没有他的优柔寡断和瞻前顾后。
　　老苗起身，最后道：“适当的锻炼也是保护，他清闲了二十年，该学点真正的东西了。我们保护不了他时时刻刻，仲航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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