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苗藐的病以修养为主，在医院住了没几天老苗就张罗着收拾回家了，这两天苗藐在病床上也听了不少事情，最令他吃惊的就是黄老板。
　　在他记忆里，黄老板就是在老街混迹的成人用品店小老板，懒散至极，他有事了喊声黄伯伯，没事的时候老黄长老黄短，黄老板也不怎么计较。
　　结果这货和他爹一样一鸣惊人，居然也是他亲爹的旧识，拾掇出来衣冠楚楚的模样他简直不敢认。
　　黄老板对他的惊奇照单全收，颇为自得的展示了一下新造型：“怎么样，帅吗？”
　　苗藐才有的那点新观感立刻消弭殆尽，嫌弃的做了个鬼脸。
　　黄老板拖长了音调：“小没良心的，枉我帮你搬家累的要死要活。”
　　苗藐惊讶道：“搬什么家？”
　　黄老板一怔，看向老苗：“你没跟孩子说？”
　　老苗停了停手里的动作，点头承认：“是要走，不过不是搬家。”他直视苗藐，淡漠又笃定，“是回家。”
　　苗藐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另一个家，他自幼长在老街，街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都留有他的脚步，对这个老旧的街区，他嘴上嫌弃，骨子里却有着不舍。
　　听老苗这么一说，苗藐才想起在得知自己身世之前，他爹曾提过一句雷谌要接他回家，但当时被亲爹养父的事实冲击太甚，没怎么往心里去，更没想到老苗再不准备回老街了。
　　苗藐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中明白老苗这个决定是无可撼动的，只能碎碎念叨表达自己的不满：“我的模型还没收呢。”
　　黄老板极没眼色的接话：“知道你宝贝，一个都没落。”
　　苗藐一阵气闷，又道：“以后就不能去小胖家玩了。”
　　黄老板继续捧场，配合着愁容满面：“这个有难度，想他了就来看他吧！”
　　苗藐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牵挂的东西，他对老街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临到头了却想不起什么特定的东西来，都是生活中的细碎片段，似乎没什么重要的偏偏又很不舍。
　　老苗坐下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想回来就回来，不过不是现在。燕山其实也不错，你去过，喜欢那里吗？”
　　苗藐伤感的情绪稍微被冲散了点，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老苗道：“你在那里出生，还长到三岁多，只是自己忘记了。”
　　苗藐一愣：“三岁？”他四五岁才记事，那之前的事情的确没什么印象，一听老苗提起便有些好奇。
　　他追问：“那咱们为什么来老街住？”
　　老苗沉默了下来，似乎没什么回答的欲望，一边的黄老板连忙打圆场：“都是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苗藐知道老爸还有事情瞒着自己，但他有这一问纯粹是好奇，倒没什么刨根问底的意思，见有人插科打诨便顺势揭了过去。
　　郭明玮闻讯赶来送他，不光是苗藐接受不了突然搬家，郭小胖也是满怀惊异，抓着邻居兼发小，依依不舍道：“你搬去哪里了啊？远不远？”
　　苗藐认真思考了半晌，见老苗没啥指示，便实话实说了：“燕山。”
　　郭明玮愕然：“啊？！”
　　苗藐又道：“燕山，东边那个燕山。”
　　郭明玮神色古怪，难以置信道：“真的？”见苗藐很正经的点了点头，郭小胖亢奋了，他丝毫不怀疑苗藐是在消遣他，狗腿本色立现，“我能去你家玩儿吗？”
　　苗藐想了想，又看了看老苗，然后点了点头。
　　郭小胖踩着如在梦中的脚步飘走了，苗藐也打包完毕启程。
　　仲航充当了搬运行李的苦力，司机也顺便代劳，涂钦亲自开车过来也只能跑空一趟，因此看他分外不顺眼起来。
　　再次上山，燕山已经进入了深冬，今天是个雪天，放眼望去层叠树木都是银装素裹，和深秋相比是另一番景致。
　　苗藐第一次看这样的风景，一路上眼睛都不太够用，这是他第三次上燕山，身份心境却已经大不相同，更不用提身边还坐着老苗，整个人都放肆了起来。眼睛在忙，嘴巴也没闲着，他问题奇多，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停歇，几乎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对老爹的过往燃起了十二分的兴趣。
　　“爸，你第一次来燕山是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
　　“很多年是多少年？”
　　“记不清了。”
　　“妈妈也在吗？”
　　“在。”
　　“你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过？”
　　“没必要。”
　　“……老黄你早就认识了？我怎么记得是在东方有败第一次见他？”
　　“你小时候不记事，半年没见就没印象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想，是我拦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爸！”
　　“嗯。”
　　……
　　“雷家，真的是□□吗？”
　　“是。”
　　“爸，你哪像混□□的啊！”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嗯……黑西装，墨镜，腰后别把枪，动不动就杀人填水泥柱子……”
　　“……那是90年代不入流的小流氓。”
　　“涂叔叔也这么说……那□□有什么可混的，你是在里面打酱油的吗？那妈妈呢？”
　　“……都打酱油。”
　　……
　　纵使有十万个为什么，苗藐在老苗的不动如山面前还是败下阵来，他原本指望着老爹能一时嘴快说漏点什么，结果老苗宁肯打酱油也不愿透露什么。再天真，苗藐也不信老苗的鬼话，老爸养了他快二十年，守着这么多天大的秘密，他却一丝纰漏也没察觉出来，就凭这份演技，谁能出其左右。
　　不过苗藐却不着急，他感觉的出来，对过去讳莫如深的只有老苗一个。在认祖归宗之前，无论是雷谌还是涂钦等人，他们的举动可没有刻意躲避的意思，不仅不担心他看出端倪，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推波助澜。老爸不告诉他不要紧，总有人会忍不住的。
　　苗藐心头的小算盘啪啪作响，满脸的飞扬之色，回家的第一天，他显然心情不错。
　　车子开进老宅前院，苗藐探头出去，老远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一行人。
　　雷谌迎上前来，将蹿下车的儿子抱到了怀里。苗藐本有些不自在，但雷谌站得太近，他收势不及，又觉得没必要那么嫌弃亲爹，也就顺势扑了进去。说起来，这是新出炉的父子两个正经的第一次拥抱，和老苗的怀抱不同，雷谌的怀抱更坚实有力一些，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子冷清的味道，不很温暖，却格外使人心安。
　　老苗后脚下车，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这个拥抱很短暂，雷谌顺势揉了揉儿子的脸颊，发觉原本还有点肉的地方清瘦了不少。病这一场，苗藐精神尚佳，身体给出的反应却很诚实，他到底还是吃了苦头。
　　雷家全员到场，这里有很多都是做了十多二十年的老人，看着苗藐出生的不在少数，看见他回来，几乎都难掩激动的神色。
　　哑阿嬷甚至抹了抹眼睛，将眼角的泪光擦去，这才走上前来拉着苗藐。她不会说话，微微颤抖的手和泛红的眼眶却不难看出情绪，苗藐本就对她很有好感，见状心头一酸，忙回握住老人家的手安慰起来。
　　老苗也上前一步，冲哑阿嬷一笑：“哑婶，我回来了。”
　　哑阿嬷年过古稀，在雷家老宅也做了有四十年，不说苗藐，就连雷谌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名义上是佣人，实际上雷家人都敬她如长辈。老人家对这群小辈也是真心实意的爱护，此时一手拉一个，看着久违归家的两个人，满含激动的比划了几个手势。
　　苗藐一脸茫然：“阿嬷她说什么？”
　　老苗翻译道：“她说要带你去看看房间。”
　　苗藐先点头如捣蒜应了老人，又对老爸满脸崇拜：“爸，你懂手语啊？”
　　老苗点头：“日子久了你也会懂的，并不难。”
　　苗藐觉得学习手语挺有必要，至少和阿嬷说话不用翻译，每次总要等人解释，他都觉得对不起老人家的热情。
　　走了两步，苗藐突然一顿脚步，转身跑去把仲航拉了过来，郑重其事的介绍：“阿嬷，他是仲航，是我男朋友。”
　　哑阿嬷一听立刻明白了，略带促狭的做了个手势，苗藐即使不懂手语也看懂了，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跟着点了点头。
　　苗藐没准备跟其他人介绍仲航，他估摸着大家应该都认识，除了哑阿嬷。少年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是偶然间一回头，看见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仲航就觉得有点可怜。
　　仲三哥在他家待遇一向不高，在苗家是这样，到雷家了人更多，环境更复杂，说不定更难过。以前仲航照顾他的时候居多，现在虽说他对燕山也有些陌生，但好歹也是他家，他来照顾可怜的男朋友理所应当。
　　现场气氛却因为他这举动有了微妙的改变，不少人都忍不住看向苗藐的两个爹，老苗被苗藐这么气过不止一两回，早已经云淡风轻视若无睹。雷谌额角的青筋却是一跳，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看着儿子领个男人到面前，雷九爷心头也有点不舒服。
　　哑阿嬷是个性格温和的老人家，很给面子的也拉着仲航看了看，又比划了个手势。
　　这次老苗没有翻译，沉默半晌，苗藐都有点疑惑了，开口的却是向坤儒：“少爷，哑婶在夸他。”后面半句他选择性的无视了，两个人很相配这样的话，也就老人家能说，他是不敢翻译给当爹的听的。
　　苗藐满意了，这孩子骨子里有些护短，仲航老早被他划拉到领地里，虽然日常嘴硬，可要是谁在他面前说仲航一句不是，他是肯定要不高兴的。
　　哑阿嬷准备的房间也不算陌生，苗藐进门就发现这是当初他换衣服的地方，除了因为季节原因增添了一些应季的装饰和家居物件，其余摆设基本没变。
　　被儿子又气了一遭，老苗是没心思担任翻译了，自告奋勇接手这个重担的是涂钦。
　　哑阿嬷先后询问了苗藐对房间满意与否，还需不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又告诉他从老街搬来的东西都安排在了这个房间里，如果找不到就跟她说，以及今天想要点什么菜。
　　苗藐被她的热情弄得不太好意思，他瞧着哪哪都好，也没什么突然生就的少爷脾气，一叠声的夸过去，哄得哑阿嬷眉开眼笑，脚步轻快地去准备午饭。
　　涂钦见状打趣道：“小子嘴还挺甜。”
　　苗藐骄傲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顿了顿，他又问，“涂叔叔，我爸是不是生气了？”
　　涂钦道：“你是说哪个爸爸？”见苗藐皱起了脸，一时间给不出答案，他愉悦的一笑，“其实没差别，都不太高兴。”
　　苗藐皱眉：“为什么？”他相信，仲航的存在这些人没有不知道的，何至于他介绍一句就惹得不高兴了，他亲爹还是□□大佬呢，怎么感觉这么小气。
　　涂钦看了眼亦步亦趋的仲航，跟着哑阿嬷上楼的只有他们三个，其他人留在了楼下：“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苗藐白眼以对：“废话！”
　　涂钦同情地看了仲航一眼：“大家都不太喜欢他，谁都不例外。”开玩笑，苗藐可是他们这些人惦念了多少年的宝宝，还没怎么长大呢，就被人连哄带骗的弄走了。仲航做过的事情，没被雷谌查出来的，也被老苗抖了个干净，说他是哄骗一点也不为过，连一向稳重的向坤儒对待仲航都有几分敷衍，更不用提雷谌。
　　苗藐没想到仲三哥的人缘能差到这个地步，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也看向仲航。
　　仲航倒是浑不在意，这件事他老早就感觉到了端倪，此时不过是被涂钦证实，并不意外。更何况黄老板早已经漏过口风，喜不喜欢另说，他是被雷家人所接受的就足够了。老苗的横眉冷对他都能泰然处之，对接下来的处境也没怎么担心，他冲苗藐安抚性的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苗藐见他不在意，也放宽了心，连老苗这么固执的人最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仲航入大家的眼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涂钦可不关心仲航的心理健康问题，打击了人，他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宝宝，咱们商量个事。”
　　自从苗藐认了雷谌，涂钦也不再少爷前少爷后了，而是一声声宝宝喊得无比顺口，苗藐自然是抗议无效的，只得听之任之。涂钦一向有些不修边幅，此时郑重其事的模样，倒让苗藐有些奇异，连忙凝神：“什么事？”
　　涂钦道：“别叫我叔叔了，从学说话开始，你都是叫我舅舅，现在你也认祖归宗了，就改口叫回来吧！”
　　苗藐一时间有点茫然，他亲舅养父正坐在楼下呢，怎么涂钦又摇身一变成了他舅舅了？
　　涂钦循循善诱，又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服软：“你亲舅都当了二十年的爹了，我怎么不能是你舅舅。”
　　苗藐没闹明白里面的逻辑关系，有些踌躇道：“那……我先问问我爸？”
　　他说的爸爸自然是指老苗，至今为止，他还没对雷谌喊出一个爸字来。雷九爷对儿子自然宽容，既没有逼迫也并不觉得尴尬，从容淡定的模样让苗藐坦然了不少。
　　涂钦脸色微妙的一阵不爽，他和苗君和年少时就喜欢争，争来争去他也没占过几回上风，没想到到了中年还是要被压着一头。可没办法，谁让养恩大过天，宝宝问上一句是应该的，反正结果已经注定了。
　　老苗听说了这个要求，很是嘲讽的瞥了涂钦一眼，显然对他年过四十依然爱别苗头的幼稚行为十分鄙视。嘴上却道：“应该的。”
　　于是涂钦就升格为了舅舅，被苗藐叫了一声就乐得找不着北，摸着又剃成了板寸的头发眉开眼笑。
　　康显迟来的礼物也送了出来，是一个UFO磁悬浮夜灯，东西不贵重但胜在精巧，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苗藐拿到手里爱不释手，他就喜欢这些古古怪怪的小玩意，磁悬浮他不是没见过，不过做成UFO飞船的还是头回看见。
　　涂钦摸了摸下巴，看苗藐美滋滋的模样，侧头跟向坤儒耳语：“我是不是也该给宝宝准备个礼物，你看康显多会来事儿。”
　　向坤儒面容端肃：“当然可以。”
　　涂钦于是开始思索送什么礼了，他没给小孩儿准备过礼物，一时找不到头绪，又侧头到另一边去找黄老板：“宝宝喜欢什么？”
　　黄老板一身齐整，神情却是惯常的颓靡，闻言抬眼道：“他就喜欢好玩儿的，没有好玩的就送模型，小孩子心思，好哄。”
　　涂钦若有所思，连向坤儒都有了点想法，他们都是行动派，于是不到下午，苗藐就收到了两份新的礼物。
　　涂钦发散思维，送了个魔方蓝牙音箱，放起音乐来魔方上不规则的方块起伏，纹路间还有幽蓝的光芒明灭跃动，看起来酷炫无比。
　　向坤儒更稳重些，送了一组变形金刚模型，足有13个，刚好是变形金刚元老的设计，市面上相当罕见。模型有苗藐的小腿高，构成十分精密，机械风泛着金属的光泽，威风凛凛的模样看得苗藐眼睛发亮。
　　涂钦棋差一招，又不高兴起来，想想似乎和康显的平分秋色，又心情舒畅了。
　　老苗冷眼旁观全程，哼声道：“你这小肚鸡肠，二十年了也没长长？”
　　涂钦反唇相讥：“你不也一样？松个口就这么难？”
　　老苗冷哼相对。
　　这边你来我往，另一边却是一派温馨。
　　雷谌微笑地看着摆尾巴的儿子，诱惑道：“宝宝，爸爸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想看看吗？”
　　苗藐一整天都沉浸在幸福感中，闻言眼睛亮晶晶，期盼地看着雷谌。
　　雷谌冲他招了招手，亲自在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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