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楼

　　杨五往地上看去，顿时吃了一惊：地上躺着一个人 - 说他是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过诡异。

　　他的头部已经变形，又尖又扁，肩膀奇宽，脖子完全消失，于是头就跟肩膀直接长在了一起；手臂已经退化，只在肩膀处长了一双奇小的手，不停地拍动着，就像鱼头两侧的鳍。

　　他的上半身俨然已变成了一颗巨大的鱼头，原本胸部的地方也长满了鳞片 — 正是刚才三人一路上捡到的那种。诡异的是他的腰部以下依然是人腿，只不过又细又长，比手指还细，脚趾黏连在一起，变成薄薄的两片。

　　他硕大的鱼眼咕噜噜地转动着，两片肥厚的嘴唇像鱼嘴一样一张一合，就像离开了池塘濒临干死的活鱼。

　　阿柳这时在远处唤道：“杨五，你在哪里？”声音里透着害怕：“我想过去找你。”

　　杨五立刻道：“柳儿别过来！”

　　阿柳被杨五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更加紧张了，带着怯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么？”

　　杨五意识到自己刚才怕是吓着阿柳了，于是放低声音道：“我没事，你先别过来。”

　　阿柳焦急地问：“真的？你不要骗我。”

　　杨五温言道：“真的，你稍等我一会儿。”

　　阿柳犹豫着，最后还是听话道：“那你随时跟我说话，不要不出声。”

　　“好。”

　　杨五安抚完阿柳，瞧了一眼金绍 - 金绍的脸上也是难掩的震惊之色。

　　杨五问道：“这是活财神，没错吧？”

　　金绍僵硬地点了点头：“不错，这就是活财神。”

　　半人半鱼的活财神这时忽然从鱼嘴里发出“啊，啊”的人声，那场面在寂静的黑夜里，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他像是说了句什么话，杨五和金绍两人于是蹲下身，凑近去听。只听鱼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是……那个小孩……干的，我要他身上的肉……救我……”

　　金绍道：“你要吃他的肉？”

　　鱼头艰难地张合着嘴：“不，我要他身上的南海鲛人肉……”

　　金绍眉头紧锁，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杨五在旁问道：“是那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南海鲛人肉？”

　　鱼头“啊啊”地应道：“不错，就是那种肉，害我变成了这样，我必须再吃那种肉才能变回人形，那老妖怪却不肯再给我肉了……！”

　　“老妖怪？”

　　变成鱼头的活财神将那小孩浑身长满鳞片且靠鲛人肉长生不死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已气若游丝。

　　金绍至此已经完全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沉声问活财神道：“那他现在去哪儿了？”

　　鱼头吃力地说道：“他抢走头骨，去了血月楼。”

　　杨五神色一凛：“你说的是那个传说中立于阴阳之界的鬼楼？”

　　鱼头喘息道：“没错。”它没有眼睑的死灰色鱼眼转向金绍，死死瞪着金绍说道：“我救过你，你还欠我一条命，你必须救我……！”

　　金绍道：“我会救你，只是眼下这种情况，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救你，你得让我先想一想。”

　　鱼头恨声道：“你只要替我把那个千年老妖怪抓回来，把他的南海鲛人肉给我吃，夺回头骨，然后再杀了他……”

　　他嗓子里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就像被捞上岸的鱼想回到水里一样，头两侧已经萎缩的鳍一样的手拼命拍打起来，两条腿也眼见越缩越短，往腹部缩了进去。

　　金绍眼见他这种迅速的变化，吃惊地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可能坚持到我回来？”

　　活财神混白的鱼眼惊恐地转动着，厚厚的鱼唇拼命地一张一合，已经说不出话来。

　　杨五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金绍望着垂死的活财神，沉默了片刻，忽对杨五道：“你说你能救他，我才留你的性命。”

　　杨五顿了顿，道：“是。”

　　金绍盯着杨五，目光瞬间变得像刀子一样冰冷：“你现在想法子救他，你若能救活他，我就放你走；若救不活，我取你的命。”

　　杨五叹了口气：“像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难道不更应该留着我的性命，多个人也好搭把手么？”

　　金绍铁石般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我不需要帮手。”

　　杨五见他丝毫不能领会自己的调侃，摇头叹道：“我自然知道你不需要帮手，但你确实需要我。”

　　“为什么？”

　　“因为我有办法让那小孩回来。”

　　“你有什么办法？”

　　杨五从怀中取出个红色的小瓷瓶：“这个。”

　　金绍问：“这是什么？”

　　“破解血月楼秘密的一样不可缺少的东西。”

　　“就凭这个，你怎么确定那小孩一定会回来？”

　　杨五将瓷瓶塞回怀里，淡淡一笑：“他若对血月楼长生不老的秘密势在必得，就必定会回来。”

　　金绍目视着杨五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他缓声道：“我给你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后那个小孩还不回来，我就杀了你。”

　　“……可以。”

　　金绍在活财神旁边就地坐了下来，再不看杨五一眼，仿佛即便杨五现在跑了他也不会理睬一样。但杨五知道，倘若他真的拔腿就跑，只怕下一秒就会死在他的剑下。

　　杨五见金绍不再吭声，也不再说话，回身往阿柳身边走去。

　　此时的阿柳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杨五刚一从黑暗中出现，她就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仿佛方才一直没有喘过气一样，她奔到杨五面前，焦急地说道：“你不让我过去，自己又迟迟不过来，吓死我了。”

　　杨五轻拍了拍她，微笑道：“我不是就在这里？没事的。”

　　阿柳问：“你们刚才一直在说什么？”

　　“我们在研究那些鱼鳞。”

　　“研究出什么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杨五道：“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阿柳好奇地问：“等谁？”

　　“那个小孩。”

　　阿柳吃惊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是从那些鱼鳞上知道的吗？那活财神呢？”她不等杨五回答，又飞快地往杨五身后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那个人呢？那个金……他还在那里吗？”

　　杨五没有马上回答这一堆问题，只是问她：“柳儿，你怕不怕妖怪？”

　　阿柳一怔，立刻不安地四下看了一圈，凑近杨五悄声问：“这里有妖怪吗？”

　　杨五道：“没有，我只是问一问。”

　　阿柳松了口气：“我小时候，吕伯跟我说，这世上有好妖怪也有坏妖怪，好妖帮人，坏妖害人。”

　　“那要是遇上了个坏的，你怎么办？”

　　阿柳歪头想了想：“我没见过真正的妖怪，不太能想出来真见到是什么场景。但这世上如果真有妖怪的话，它们也都是邪门歪道。而所谓邪不胜正，最好的证明就是这世间还是人做主宰，而且还是好人做主宰，否则这世上岂不是早就乌烟瘴气、妖魔横行了？这样一想，就觉得妖怪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说着说着，她好像也被自己这番话感染了似的，神色也不那么紧张和害怕了。但她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很快又道：“话虽这样说，但真要让我看见个妖怪，我可能还是怕的要死。”她靠得离他更近些：“好在我有你。”

　　杨五笑了笑：“你能这么想，就很好。”

　　阿柳抬头问：“怎么忽然提到妖怪的事了？”

　　杨五望着她，神情有些认真地说：“我给你讲个南海鲛人的故事，你怕不怕听？”

　　“不怕，你讲吧。”

　　杨五便道：“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这里说的这些南海鲛人生有长尾、体态优美，其声如歌，悲伤哭泣时，泪珠会变成如珍珠般的宝石。他们群居于水下之城，除了身体与鱼相近，其它与咱们并无甚大不同。”

　　阿柳插了一句道：“那这种妖怪听来并不吓人。”

　　“不错，鲛人居于水，人居于陆地，本是两不相干的。但极偶尔的，有些死去的鲛人尸体未能被族人妥善安葬在海底，被海水冲上海岸，就被人发现了。鲛人尸体在阳光的暴晒下却不易腐烂，有人出于好奇便取了尸体的肉来吃，结果发现原来鲛人的肉可以治愈伤病，甚至使人长生不死。于是那些贪图长生的人，便四处寻找死了的南海鲛人食用。到后来仅仅是几具海滩上的尸体，已经不够他们的需求，他们便想尽办法诱骗并且捕杀活的南海鲛人，剥皮吃肉，供自己长生。”

　　阿柳低声道：“太残忍了。”

　　杨五继续说道：“不过这些人很快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南海鲛人的肉有剧毒，并不是人人都能吃。有人吃完安然无恙，但有人吃完就会浑身溃烂、散发恶臭，腐烂而死，还有的人会变成鱼不像鱼、人不像人的怪物。除此之外，即便有人能够扛过这种毒性，后来也慢慢发现南海鲛人肉并非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而是每吃一次，只能增寿最多不到三十年，时间一到，就要再找新的肉吃，否则身体就会急速衰老，最后变成一条鱼身怪物。”

　　阿柳听到这里道：“活该，谁叫他们要去吃人家的肉。”

　　“这虽然是恶有恶报，但这天下妄想长生不老的人太多了，他们被贪念所驱使，绞尽脑汁要得到南海鲛人肉供自己食用，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不耐毒性，依然义无反顾地吃下去。而侥幸逃过这第一关的人就更加贪婪，因为他们不想变成鱼身怪物，就陷入了越怕越狠、越狠越怕的恶性循环里。所以从这些人吃下第一口鲛人肉开始，就注定了更多不计其数的鲛人被杀的悲惨命运。”

　　说到这里，杨五停下问阿柳：“听这些你害不害怕？”

　　阿柳摇了摇头：“我不害怕，我是生气，更替那些鲛人觉得难过。”

　　杨五点了点头：“但这就是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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