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一个月后。

　　肴山不高，风却很大。可这里的风是暖的，吹得人心里也暖了起来。康小白说是春天到了，穆平却觉得，与春天无关，是身边这个人变得暖了。这个念头让他有些羞耻，于是穆平没有说出口，但笑已经漾在了脸上。

　　两人已在肴山逛了几天，此刻正走在一条山间的小径上。四周俱是荒草，泥土中露出指甲般长短的嫩草，看似不起眼，远远望去，漫山却都覆了一层薄绿。

　　“去龙王庙看看么？”穆平扯了康小白的衣袖。“方才那老农不是说了，今年雨水多，是龙王爷保佑，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去拜龙王呢。”

　　康小白不喜人多的地方，不欲凑这热闹。刚想拒绝，看了穆平一眼，又改了主意，点了点头。

　　穆平快跑了几步，转过身来，和康小白面对着面倒着走。他歪着头，笑道，“说不定还真会灵验呢。老农说，这里原本没有龙王庙，相传上百年前，这山上有旱魃作祟，连年大旱，饿死了不少人。后来还起了山火，烧了几天几夜都没熄灭。路过的龙王爷发了善心，降下大雨，这才救了方圆几百里百姓的命。说起来还挺奇怪，那么大的山火，却没一个人烧死，大家都说是龙王爷保佑，就在起火那山头，立了一座庙，那以来年年就风调雨顺了。那老农还说，外面打仗，这肴山脚下倒还太平，都是龙王爷赐福。要不，我们也去拜拜？”

　　康小白不欲与人多说话，穆平与路边老农搭话之时，他避在一旁，并没听到二人说了些什么。这会儿才从穆平口中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微微摇了摇头，心下好笑。穆平自己也是个小妖怪，该是让人当作大仙来拜的，却说要去拜龙王庙，真是傻的有趣。

　　穆平见康小白笑了，也冲康小白咧开了嘴，眼睛大睁着，一脸期待神色。

　　既然穆平想去，那去就是了。此行目的，康小白并未忘记，却也不急。和穆平一起四处闲逛的日子，让他有些怀疑，在幽冥的三百年间，自己是怎么一个人独自过来的？

　　“人家去龙王庙，是求这一年风调雨顺。你又去求什么？求姻缘吗？”康小白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穆平，怕他连蹦带跳地倒着走，绊倒在地。“我从没听说过，龙王爷还有这闲心。”

　　“求什么姻缘，我不是已经有了？”穆平稍有些窘迫，辩解了几句，便说起了别的事情。“这么些天过去了，不知道朱老板和刁达他们，离开曦城没有。”

　　“刁达想跟随易虬云，为国效力，朱明笛自然是要跟着的。”康小白道，“朱老板嘴上不饶人，刁达想做的事，他也不会真的拦着。我们出发前，听说易虬云不日将带兵离开曦城，这会儿也该出发了吧。”

　　“真没想到。”穆平啧啧连声，“刚认识朱老板，觉得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有时候一连几日话都没一句，有时候又像小孩子一般搞些恶作剧。没想到他老狐狸吃嫩……”话没说完脚跟便磕上身后的一块石头，往后便倒。幸好康小白反应够快，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穆平将将站稳了身子，表情还有些慌乱，却也不忘把方才那句话说完，“……鸡。”

　　险些绊了一跤，穆平也老实了，转过身子和康小白并肩前行。康小白没接他的话茬，穆平也就忘了朱老板的事，转而说起了其他的话题，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也不觉口干。

　　龙王庙建在近山顶的地方，庙里果然有不少人。门口有小贩卖些吃食，穆平凑过去买了几样，一样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剩下的都推给了康小白，还嫌康小白吃的慢，催他快些吃完进庙里去逛逛。

　　康小白被穆平拉着穿过人群，拥挤的人潮让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逛到最后一重大殿，他忽地立住了脚，穆平拉了他几下都没拉动。

　　大殿正中那尊龙王的雕像，吸引了康小白的目光。

　　那是一尊龙王的铜铸坐像，戴金冠，穿战靴，一对龙角直冲天空。龙王左手握拳置于膝上，右手持剑驻在身前，通体金光闪闪，只有手中长剑雪白，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

　　那长剑，让康小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穆平正想凑上前去看那雕像，康小白却不动了，他拉了几下，回头看了一眼，“白哥，怎么不走了？”

　　康小白忽然挣脱了穆平的手，几步冲上前去，一抬腿登上了龙王雕像前的供桌。上面的贡品被扫落一地，大殿中的众人一时都呆住了，竟没有一人上前制止。康小白丝毫没有犹豫，一把抽出了龙王手中的长剑。

　　“哪来的鳖孙，敢对龙王爷不敬！抓住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一拥而上。穆平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急得大叫了一声，“白哥！快下来！”

　　冲在最前面那人刚刚碰到康小白衣角，康小白忽地捻了个诀向身后一指，那人的手便定在了半空。大殿中的众人也都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穆平推开身边几人，挤到供桌前，仰头叫道，“白哥，你在做什么？”

　　康小白回过头来，声音有些发颤。“穆平，我……我就是那只旱魃。”

　　“什么？”穆平张大了嘴，一时没能理解康小白的意思。康小白跳下供桌，拉起穆平的手，另一手仍握着那把长剑。“这个小法术维持不了多久，先走。”说着便拉着穆平向外跑去。

　　身后的人纷纷动了，叫喊着追了出来。

　　康小白与穆平在人群中穿梭，飞快地跑出了庙门。穆平本想往山下跑，康小白却拉着他，一路奔向了山顶。

　　“白哥，去山顶不是很快便被人追上了吗？”山顶风大，穆平喊了一句，已觉得风灌了一肚子。

　　“刚刚你说，这里百年前有旱魃作祟，山火烧了几天几夜？”康小白边跑边说，“那不是什么旱魃作祟，山火是因我而起。”

　　“什么？”穆平一张口，又喝了一口风。

　　追来的众人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犹能听见他们的呼喊声。康小白与穆平一路奔向山顶，登上一块巨石，面前已无路可走，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穆平看了一眼脚下，咋舌道，“这下惨了，我们要被包围了。”

　　康小白脱下外套塞进穆平手里，又拉着穆平的手换过自己的脖子，说了声，“抓好。”便带着穆平向前一跃，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完了。穆平闭上了眼睛。白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要跳崖自尽，自己连劝都来不及劝，就被拖下来了。也好，至少他们还死在了一块，到时去了幽冥，康小白也别想甩掉自己。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坠落的势头忽然一滞，穆平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什么东西托着腾空而起，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骑在什么东西背上。手臂紧抱着那东西的脖颈，上面满是坚硬的黑鳞。

　　像龙，却又没有长长的身子，伸展开的双翼如同蝙蝠，脊背上立了一排尖刺，头顶生有六角，长短不一。

　　这是龙吗？穆平咬住了嘴唇，他们还在向上飞，穿进山顶的薄雾。穆平向下看去，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想仔细看，只觉一阵眩晕。他忙闭了闭眼，不敢再向下看，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白哥？”

　　“嗯。”手臂抱着的脖颈震动了一下，是康小白的声音。“抓稳了。”

　　黑龙忽地俯身，向山崖之下俯冲而去，穆平闭上眼，大声地叫了出来。

　　拔出龙王雕像手中长剑的瞬间，康小白想起了很多事。他知道手中这把长剑，是用他的骨头雕成。他也想起了他的母亲，他们曾一同沉睡在火山之上，母亲喜欢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就像那些银元一样。他们沉睡过漫长的时光，然后就到了离开的时候，他知道大家都是要离开母亲，一个人生活的。

　　可就在那一天，有一队人闯到了这里。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本来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可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被叫做“屠龙者”。

　　他还记得自己受了伤，逃了出来。他飞了很久很久，越过了一片大海，他本以为自己会用尽力气，坠入海中。可是他没有，他越过大海，看到了陆地，但他不敢停下来，直到飞到了这里。
　　飞到这座山顶，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坠落下来。

　　那时他很绝望，想要再次展开翅膀，却做不到。他张口吐出一道烈焰，面前的树木燃烧起来。

　　要死在这里了吗？康小白闭上眼睛，他听着树木燃烧的哔啵声，火焰熟悉的温度让他感觉安全。也好，这里没有屠龙者。

　　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小女孩，从他身侧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在那里。

　　你不怕我吗？康小白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她向他伸出手，康小白一惊。屠龙者，在海的对岸，竟然也有屠龙者？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但为什么她不怕我？她是个屠龙者？

　　女孩的小手落在康小白的脸上，康小白竭尽全力去感受那一点点温度。她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两下，还好，她不是一个屠龙者，她只是一个胆大的小女孩。

　　脸上忽然一痛，小女孩的手挪开了，她拔下了一片龙鳞。

　　几乎就在同时，康小白近乎反射般地张口，一道火焰把小女孩吞噬。那个小女孩……有着一张和元秋一样的脸。

　　俯冲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穆平睁开眼睛，发现黑龙在空中平稳的飞行，绕过一座又一座山峰，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白哥，你是一条龙？”穆平有些兴奋地喊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或许是这样。”随着康小白的声音响起，穆平身下的黑龙胸腔中也开始隆隆的震动。“但也有些不同，我来自海对岸的另一片大陆。你想去那里看看吗？”

　　“想！我们现在就去吗？”穆平的声音飘在风中。

　　“改天吧。”康小白答道，“我想先去海边看看。”

　　天已经快黑了，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声响。黑龙降落在一块高耸的礁石之上，待穆平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便变回了康小白的模样。

　　“原来海是这样的。”穆平向远处张望，海平面上还有最后一抹阳光，无力回天，却仍不死心一般，在天际线画下最后一抹红色。“我以为会像雪山下的海子一般蓝呢，没想到是这样浑浊的颜色。”

　　康小白也顺着穆平的目光望去，他就是从那边穿越了大海，一直飞到了这里，死过一次又重获生命，然后遇到了穆平。

　　刚刚想起的一切真实而又遥远，康小白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转头看向穆平，远方最后一抹光落在了穆平眼里。

　　也许他可以带穆平到另一片大陆，去见见自己的母亲。不知道那天母亲怎么样了，但她那样强大，说不定可以从屠龙者手中逃脱。

　　康小白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被这片大陆影响的太深了，那不是他们的习惯，对他们来说，只要离开了母亲，就要自己独自生活，也许一直到死，都不会再跟母亲见面。

　　但还是可以带他去那片大陆，看看更大的世界，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康小白把目光转向远方，那抹光已经在天际线上消失了。

　　他牵起穆平的手，忽然有种感觉，像是过去的种种，都是为了让他来到这里，赴一个约。一个与身边这小妖怪的约定。

　　怎么可能呢？康小白失笑，没发觉自己已喃喃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什么约定？”海风中穆平没听清康小白的话，他望着康小白，忽然“啊”了一声，道，“你说约定，我倒是想起一个约定。我们还要去天英山喝酒呢。”

　　康小白也看着他，轻轻笑了。

　　“嗯。”

　　******

　　天英山上连下了几日的雨，这一天总算是放晴了。

　　小道童走出屋子，望了一会儿太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难得师父跟几个师叔、师伯都下山去了，还留在山上的师叔祖又长年闭关，自己可以偷懒不用练功。可偏偏一直下大雨，也不能到后山去玩，在屋子里憋了几天，好生气闷。连身上的衣服都潮潮的，好像从来没干过。昨天一早，他都看到自己屋子里的桌腿上，长了几朵蘑菇。

　　再这样下去，怕是自己身上也要长蘑菇了，幸好昨夜老天爷听到了自己的请求，今天一早，就出了太阳。

　　早知道老天爷办事这么牢靠，该早点求他才是。小道童有些懊恼，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他打算去后山，后山有只大狗狗，一身的毛皮像豹子似的，头上竟还长了角。

　　他喜欢去找狗狗玩，一有空就偷偷往后山跑。师兄弟都嘲笑他，说那是狡，不是什么狗狗。他有点儿生气，他怎么会不认识狗呢？虽说那狗怪模怪样的，又生的实在很大，可那还是狗狗啊。自己小时候，也养过狗狗的。

　　那是只普通的黄狗，叫大黄。小小的，样子也不好看，但很聪明。阿爸说打仗了，要带着阿妈和哥哥弟弟一起逃难去，大黄一路跟着，叫也不叫一声。

　　但大黄还是走丢了，小道童觉得有点难过。阿黄走丢的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肉。肉真好吃啊，可惜那时一年到头，只吃得上几次。每次桌上有肉的时候，阿爸和哥哥弟弟，就变成了几条狼。他要拼了命的抢，才抢得到几块。

　　只有阿妈不是狼，阿妈说她不喜欢吃肉。小道童想不通，肉多好吃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肉呢？不过现在他渐渐明白了，天英山上天天都能吃到肉，师兄弟们也没人去抢肉，放开肚皮大吃了一段时日之后，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好像肉并没有那么好吃了。

　　要是阿爸阿妈、哥哥弟弟都来这里就好了，小道童叹了口气。这里顿顿都可以吃肉，自己还能带他们去看那只头上长角的狗狗。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家人都在哪里，阿妈把他带到一个破庙里，嘱咐他等上一会儿，阿妈去找吃的。他等了好久好久，阿妈都没有回来。

　　后来师祖来了。师祖想带他走，他不肯，要等阿妈回来。师祖说带他去找阿妈，这一找，就找到了天英山上。

　　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是师父他们回来了？小道童心里一惊，四处看了看，抓起倚在墙边的一把大扫帚，装模作样地扫起地来。那扫帚比他人还高出一截儿，他拿在手中却毫不费力。

　　人走进来了，却不是师父，是两个陌生人，小道童没见过。

　　高点儿的那个，面色黝黑，板着一张脸，有点儿像师父。小道童抬起眼皮看了看，便觉得不太喜欢这个叔叔，看起来凶凶的，师父就凶凶的，总是骂他不好好练功。

　　旁边矮点儿抱着坛子的那个，白白净净，还冲着他笑了笑。这个大哥哥是个好人，小道童多看了他几眼，迅速地做出了判断。

　　“这院子还是没变啊……你住这儿？”大哥哥走了过来，笑着问他。

　　“嗯。”小道童点了点头，“你们是谁？我在这山上从没见过你们。”

　　“我们不住在山上，我们是来找人的。”大哥哥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陆晋吗？”

　　小道童当然认识陆晋，可天英山上没人这么叫他。“我叫陆平，你找的那个人，是我师祖。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陆平？”大哥哥与旁边那人对视一眼，重复了一句，又问，“你能替我通报一声吗？就说有个姓穆的旧友，前来赴约。”

　　“不行。”小道童摇了摇头，“我不能去通报。”

　　“哦？”大哥哥有些惊讶，挑了挑眉，“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找他吧。”

　　小道童笑了，“那也不行，你找不到他。师祖前些日子已仙逝了。”

　　大哥哥愣了一下，“仙逝？怎么会……我去年还见了他……”

　　“大哥哥，你姓穆？”小道童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师祖仙逝前说过，他在等一个姓穆的人喝酒，可惜等不到了。他在树下埋了两坛酒，若是你来了，就挖出来给你。喏，就是那棵树。你等等啊，我帮你挖出来。”

　　大哥哥转身看向那棵树，小道童从屋里拿了铲子出来，大哥哥还望着那树，一动不动。黑脸叔叔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你看，这就挖到了。”小道童在树下边挖边说，“不过只有一坛子。”

　　“怎么？”大哥哥还站在原地，也不来帮忙，也不说话。小道童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把嘴弄丢了。好在这会儿，他总算有了反应。“不是说两坛酒吗？”

　　“还有一坛被我给喝啦。”小道童放下铲子，扒了扒土，捧起一个酒坛子来。“睡了三天，还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幸好没告诉他我喝的是师祖埋在树下的酒。你再不来，这一坛也要没啦。”

　　我把他的酒喝了，大哥哥不会生气了吧？小道童忽然有点担心，抬头去看，大哥哥却看着他笑了。果然是个好人，小道童想，把手中的酒坛递了过去。

　　大哥哥放下手中的坛子，接过了小道童那坛，拂了拂上面的泥土，道，“果然是曦凤酒，好久没喝过了。”

　　“酒量不济便少喝些。”黑脸叔叔开口道。

　　大哥哥吐了吐舌头，笑道，“是是，都听白哥的。”说着对小道童挤挤眼，“陆平，我来得太早，这坛酒你喝不到了。便拿我带来这坛跟你换吧。要是再睡上三天，被你师父责骂，可不关我的事啊。”说着转身走了，背着他举起一只手摆了摆。

　　黑脸叔叔向他轻点了下头，转身一同走了。

　　这个穆哥哥，和师祖一样，都是个怪人。小道童想，捧起了地上那坛酒，掀开塞子轻轻嗅了一下。

　　好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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