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要走？”

　　康小白这一夜睡得意外的安稳，一夜无梦，一睁眼便是清晨。身旁的雪豹整个身子翻了过来，肚皮朝天，轻轻起伏，雪白的毛微微抖动。

　　康小白在雪豹肚子上揉了一把。雪豹后腿蹬了一下，翻身把脊背转了过来。康小白嘴角勾了勾，起身穿衣出门。一推门，就看见穿戴整齐，正往外走的赤利。

　　“一早收到师父口信，让我回去。”赤利见了康小白，脸色犹有几分难看，“穆平还在睡？”

　　“要叫他起来吗？”康小白问。

　　赤利的目光在康小白脸上停留片刻，表情有些古怪。康小白摸了摸被穆平咬破的嘴唇，静静等着赤利的回答。

　　“不用了，等他醒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赤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还有，你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你。”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康小白叹气，“昨天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元秋拒绝你，跟我可没关系。”

　　“你……”赤利向着康小白跨出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元秋说，她喜欢的人是你。你与她约定好了，等她长大了，你就娶她。”

　　“什么？”昨夜从穆平的话中，康小白隐约猜到了赤利与他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误会了自己与元秋的关系，解释清楚便没事了。没想到这话竟是元秋自己说出来的，着实让康小白吃了一惊。他微微侧头，指尖搭上了自己额头，缓缓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元秋会这么说。但我向你担保……”康小白抬头与赤利对视，声音坚定。“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不会做对不起穆平的事。”

　　赤利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元秋说了谎么？”

　　“或许有什么误会？”这话康小白说得有些心虚，他飞速回忆着穆平把元秋带回来之后的点点滴滴，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会让元秋有这样的误会。但让他现在在赤利面前指责一个小女娃说谎，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赤利哼了声，“做过的事，你自己清楚。穆平是有些小聪明，爱耍滑头，可大事上却容易犯迷糊。你不一样，比那小子沉稳的多，又和幽冥、宗布神都扯得上关系。可别以为我怕了你，总之，如果……我不会放过你。”说完便径自走到刁达的房门前，拍了拍门。

　　康小白看着赤利与刁达道过别，又望着他的背影走出了院子，仍有些迷糊。赤利与刁达说了些什么，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见。就这样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康小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房间。

　　穆平这一觉睡到将近晌午才醒，眼睛还没完全张开，就感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头顶。手指在头顶抓挠的感觉有点儿惬意，穆平愉悦地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穆平毛绒绒的脑袋摸起来也很舒服。康小白勾着嘴角，看穆平伸出粉红的舌头，在嘴角舔了一圈，又舔了舔鼻尖，笑道，“酒醒了？”

　　穆平耳朵动了动，看向康小白。头顶的手动了动，在他耳朵后面轻轻抓了几下。雪豹弹了下耳朵，忽然发现自己是以本体示人，一瞬间目光有些慌乱。急急忙忙在康小白面前化作了人形，又拉了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穆平这才四处张望着，想找衣服。

　　康小白把放在一旁的衣服递了过来，看着穆平蒙着被子手忙脚乱地穿，被子边缘露出一半白花花的肩膀，眼底笑意更深。“慌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穆平穿上衣服，抬头对上康小白目光，忽然有些僵硬。康小白嘴角的伤口，提醒了他昨夜发生过的事。他想起了赤利跟他说过的话，也依稀记起自己好像对康小白做了一些粗暴的事……做过了吗？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康小白的嘴角……是自己咬的吧。

　　穆平迅速转开了目光，眨了几下眼，试探地开口问道，“白哥，昨晚……我是不是对你……”

　　“是。”康小白平静而迅速地答道。

　　“那，那我……”穆平心里一惊，手指不自然地捏着被角，舌头像是被压平了一般，与牙齿打着架，话也说不利索。眼睛更是不敢看向康小白，只虚虚地盯着被子。

　　被面上绣了一朵……一朵……这好像是牡丹花？层层花瓣下面有两片翠绿的叶子，其中一片叶子上的丝线露出一根线头。这根线头……如果拔下来的话，会不会把其他的线扯散了？

　　被窝里很暖，穆平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冻住了。整朵牡丹花的丝线纠缠在他的脑袋里，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这花……不，现在不是关心绣花的时候，白哥……自己把他的嘴唇咬成了那样，还对他……穆平不敢往下想，他闭了闭眼，自己昨天那样对待康小白，康小白现在会不会……已经对自己失望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元秋长大之前，他就要离开自己了吗？

　　明明自己之前不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想对康小白做什么，甚至连赤利对他说过的话，都不想让康小白知道。

　　昨天赤利的话，还清清楚楚地在他耳畔。那会儿穆平和赤利并排站在茅房里，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他听完了赤利的话，腿一软险些栽在地上。

　　喝太多酒了吧，穆平觉得那一泡尿的时间无比漫长。好在这给了他喘息的时间，他稳住了身子，整理好了衣服，慢慢抬起头来，对赤利笑了一下。

　　“弄错了吧？白哥不会的，我相信他。”

　　赤利还想再说什么，穆平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笑吟吟道，“一个小女娃懂什么，或许是瞎说呢。赤利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被骗。但这事真的是我先……若说骗，也是我骗他才对吧。”

　　可是一个小女娃，连问八字合不合做什么都不知道，会把这件事弄错吗？穆平沉默着和赤利一路走回来，心里的慌乱杂草一般乱长。如果真的是这样，穆平心想，至少在元秋长大之前，康小白还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甚至元秋长大之后，自己也可以厚着脸皮跟他们待在一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尽管自己从没教过女娃什么，但他们……不能把自己撇下的。

　　他以为自己全都想好了，可推开门看见康小白的一瞬间，穆平发觉自己做不到。

　　“怎么不说话？”康小白似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可是一大早醒过来，就在等你给个解释。”

　　“白哥，都是我不好，我……你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吗？严不严重？”穆平话说了一半，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向康小白，眼眶已是红了。

　　“受伤的是我，怎么你先哭上了？”康小白摸了摸嘴唇，刻意忽略了“别的地方”。拜那个地方所赐，他这一上午都坐不安稳，什么姿势都觉得不太舒服。“没什么事，你就是咬了我一口，可是元秋的事情，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吗？”

　　穆平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头却一点一点又垂了下去，“白哥，我昨天是喝太多了，胡乱撒酒疯，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昨天说的不是真心的。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不是真心的？你说你不放手，要跟着我去肴山，不许我跟元秋在一起，都不是真心的？”康小白被气笑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世人那些情情爱爱都很无聊，什么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毫无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没想到，竟然会对一个小妖怪这么上心，想着只要他需要我，我就一直陪着他。他想去哪儿我都想陪他去；他不想在小时候的朋友面前暴露我们的关系，我就跟他保持距离；他想做上面那个，我也由着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但是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愿意为他去尝试。可现在他告诉我，他不是真心的？穆小猫，可真有你的，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白馍吗？”

　　康小白素来对任何事都不冷不热，穆平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整个人都怔了怔。可那话语当中的直白，又让穆平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抬眼看着康小白，眼里终于有了光彩，舌头却仍没有捋直，张口仍是有些结巴。

　　“白哥……你，你说，你的意思是……”

　　康小白长叹一声，把穆平揽进怀里，下身的伤口被牵动，让他的五官瑟缩了一下。好在穆平的头埋在他的肩上，没有注意。

　　扭过头凑到穆平耳边，康小白轻声说，“不对，是我不好，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对你说过。我的意思是……穆平，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元秋，也不会是什么别的女娃娃，别的小妖怪。只喜欢你，康小白喜欢穆平，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白哥……”穆平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康小白。他额头抵着康小白肩膀，微微颤抖。康小白刚刚……好像一连对他说了三个喜欢？可是他还想再听一次。“我……我可能……还没明白……”

　　穆平这次绝对是故意的。康小白的鼻息喷在穆平的耳畔，如愿看到了白皙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红色。“我说……喜欢你。”

　　穆平猛地抬头，撞上了康小白的鼻子。

　　还好这次没流鼻血，康小白这样想着。穆平与他双目相对，睫毛颤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自己方才对康小白的鼻子做了什么。“白哥，我也……我不想你和元秋……”

　　“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元秋。”康小白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封住了穆平的唇。“我不知道元秋和赤利说了什么，可是我保证，我从来没对元秋说过那些话。”

　　“白哥……”穆平柔软的嘴唇在康小白手指上擦过，指尖被温暖潮湿的气息包围。

　　“嘘，别说话。”

　　康小白放下手，缓缓靠近穆平的脸。穆平没动，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里震响，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颗心脏，全身都在跳动，砰砰，砰砰。

　　双唇相触的一刹那，穆平身子震了一下，双手按在康小白肩上，想要把他推开。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但穆平听得很清楚。那个脚步声，他很熟悉。

　　康小白挑眉，手掌压在穆平脑后，穆平的一句“有人来了”，就被堵在了嘴里。舌头忙着做其他的事情，再分不出神来说话。

　　“师父，白叔，快来吃饭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喊，门被推开了，元秋出现在门口。随即，世界便安静下来。

　　她一定看见了，穆平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这时该如何面对元秋，这样的场面原本不该让她看到的。更让穆平绝望的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希望元秋看到的。

　　康小白用的力气并不大，如果自己真的想拒绝，是可以把他推开的。可是……

　　康小白放开了穆平，穆平听到他在说，“知道了，马上就来。”

　　门口终于传来了声音，元秋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转身跑出了院子。直到脚步声渐渐小了，穆平的眼睛才睁开了一条缝儿，他瞥了一眼门口，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走吧。”康小白一脸淡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肚子是不是叫了？”

　　根本没有叫过，穆平在心里说。他没开口，跟康小白一同走出了门，迎面撞上了一脸疑惑走过来的刁达。

　　“怎么回事？”刁达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元秋刚刚哭着跑了出去，对我说了句，她想留洋读书，我问了句为什么，她不肯说，又跑了。怎么，你们不让她去？”

　　“怎么会？”穆平看了一眼康小白，在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异样神色，“多些见识也好，做师父的当然支持。她怎么会忽然想去留洋？”

　　刁达向身后望了一眼，转头过来，面上仍有些疑惑。“堡子里王家的小儿子，留洋回来过年，听说几个娃娃，都跑去王哥哥讲些西洋的稀罕事。说不定听了觉得新鲜，自己便也想去。想去便想去，又哭什么？”

　　“女娃娃的心事，我又哪里晓得。回头我问问她去。”穆平说着，有些心虚，急急忙忙转移了话题，喊道，“赤利哥，吃饭去。”

　　“赤利回雪山去了。”康小白道。“旦增师父传了口信。他走得急，见你还没起，让我不要吵醒你。”

　　“怎么不叫醒我？”穆平一句话出口，想起昨夜赤利跟他说过的话，顿时便有些尴尬，双颊涨的通红。

　　朱明笛推了门走出来，懒懒伸个懒腰，看了刁达一眼。几人便停下了话头，前后脚向院外走去。

　　“穆平。”康小白有意放慢了些脚步，与朱明笛刁达二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才压低了声音说，“元秋要留洋，便让她去女子中学读上一两年，送她出去便是。”

　　穆平应了声，虽说这些时日，他并未一直同元秋朝夕相处，此时元秋忽然说要留洋，他心里有些不舍，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元秋家里你去过。”康小白忽然又说，“十几岁的女娃，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况，会不知道合八字是做什么吗？”

　　穆平“啊”了一声，他明白康小白的意思，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康小白一句话说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元秋昨日好像说过，她是壬子年生的，谢哥说的那段因果……

　　穆平走在康小白身边，脚下虚虚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云上。忽然觉得手上一暖，已被康小白握住，他抬头看向康小白，康小白的双眼在阳光下闪烁。

　　“穆小猫，我们去肴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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