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哎哎哎，别光顾走啊。”学生早被远远甩在身后，穆平被康小白拉得几个踉跄，他停住脚步，甩开康小白的手，“你知道我家往哪达吗？”

　　康小白也站住了，看了一眼穆平，稍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点儿距离，“那你带路。”

　　穆平看了看四周，挥手叫了两辆洋车，“白哥，怕我带坏你的学生们，话都不让人说一句，连你都要跟我保持距离吗？”

　　“刚上完课，怕熏着你。”康小白见车夫一路吆喝着车来了，跟在穆平身后，上了后面的那辆车。“你离我远点儿。”

　　“我鼻子灵着呢，离多远也没用。哎，到广济巷28号。”车夫应了声，好咧，您坐稳，拉着车子小跑了起来。

　　“怎么不自己包个车？”两个车夫一前一后跑着，康小白看着穆平的后脑勺，随口问。

　　“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跑起来，可比洋车快得多。”穆平懒懒倚在车上，翘起二郎腿。

　　“谁家的大少爷自己在外面跑？”康小白被逗乐了。穆平一拍大腿，“哎，厄这就叫，体恤民情。”

　　“先生，包我滴车么，我老黄是拉车的老手了，这刚买滴新车，稳咧。”车夫一边跑着，一边搭上了话。

　　“不包不包。”穆平笑道，“你别耽误陆少体察民意啊。”车夫便拉着车嘿嘿笑，不一会儿就拉到了地方。穆平掏出几个铜元打发了两个车夫，得意洋洋地冲康小白咧了咧嘴。“我这地方不错吧。”

　　院子里，早摆好了炭炉，一整扇羊肉就架在炭炉上，烤得两面金黄，康小白吸了吸鼻子，闻到焦香的烤肉味儿，感觉有些饿了。

　　炭炉北边摆着一张八仙桌，两边放了两张长凳。桌上密密匝匝摆满了吃的，还放了两坛酒。

　　穆平也不跟康小白客套，自顾自坐到了长凳上，拍开一坛酒斟了两碗。“白哥，尝尝这个，窖藏了50年的曦凤酒，我从天英山偷出来的，就带了两坛，一坛早喝完了，就剩这一坛，多了没有。”

　　“酒鬼，天英山那么多好东西你不偷，光偷酒。”康小白坐到穆平对面，瞄了一眼另一个坛子。“那坛是桂花酒，今儿个中秋，应景儿。”穆平端起碗喝了一口，“啧，舒坦。哎差点儿忘了，我买了一份儿葫芦鸡，还有羊杂碎，都温在灶上，白哥你先咥羊肉，我去端。”说着递过一把小刀，“烤羊火候正好，甭客气。”

　　康小白刚接过小刀，穆平便一步三跳地往厦屋去了。康小白便凑到炭炉前，用小刀割起了羊肉。火候的确正好，最外面的一层有些焦了，里面那层却还嚼得出汁水。穆平端着两个老碗冲出来，重重地放在桌上。“白哥，趁热吃啊。”

　　两人也不多说，埋头吃肉喝酒，酒过三巡，一整只羊都被吃了个精光，穆平打了个酒嗝儿，又揽过那坛曦凤酒向碗里倒，酒坛却已空了。

　　“锤子。”穆平喃喃骂了句，又拍开了桂花酒坛。“穆平，别喝了。”康小白想拦，却没拦住。只得看着他把两个碗满上。

　　“白哥，谢谢你愿意来陪我啊。”穆平一口干了碗里的酒，拿起一个比脸还大的馍，掰了一半递给康小白。“尝尝这个，嘿嘿嘿，一看就，不好吃。”

　　“不好吃你还给我？”康小白接过馍捏了捏，那馍干硬，上面还有花纹。“这是什么？”

　　“月亮馍。”穆平笑嘻嘻地举起半边馍对着月亮。“一点儿也不像。听说中秋节，都吃这个。我还买了月饼，白哥你吃吗？”

　　康小白刚想把馍放到桌上，听了这话，还是举起来咬了一口。嚼起来挺香，并不难吃。

　　穆平也掰了一块放到嘴里，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还是羊肉好吃。白哥你知道吗，一开始我特讨厌你。”

　　康小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不就是抢了你的生意吗。”

　　“不是抢生意。”穆平挥手，嘴里的馍渣喷了一桌子。“那会儿就觉得你，特瞧不起人。在谁面前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说话几个字几个字的蹦。我就想，这闷怂，总有一天打得你妈都不认识。”

　　“你不是打了么。”康小白也举起碗喝了一口，桂花酒甜甜的有些腻人。

　　“嘿嘿嘿，打是打了，那不是，没打过。”穆平挪了挪屁股，坐到长凳的一段，挥起小刀想从羊骨头上再刮下点肉来。“差点被你揍得妈都不认识。小爷啥时候吃过这种亏？那时候真没想到，咱们还有这样坐下来喝酒的一天。”

　　“嗯，我也没想到。”康小白扶着额头，看穆平把羊骨头刮得吱吱响，感觉有点无奈。“你叫我白痴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我大摇大摆上门白吃白喝的一天吧。”

　　“我就是随便问问，真没想到你能来。”穆平抬头看了看天，“活了这么多年了，从没认真看过月亮。以前觉着，那不就一个馍吗？有啥好看的，人类真是无聊。今天怎么觉得，越看越好看了呢？听说月亮上有个兔子，也不知道，嗝儿，好不好吃。”

　　“穆平，你别喝了。”康小白见穆平又伸手去抓酒坛子，便起身去抢。手还没伸过去，便听扑通一声，穆平坐着的长凳一端受力，整个儿翻了过去，穆平一头栽在地上，险些没栽到炭炉里。

　　康小白忙绕过去看，穆平的衣服瘫在地上，人却不见了，衣服里鼓起小小的一坨，一起一伏。康小白掀开衣服，探手进去，摸到毛绒绒的一团。他上下撸了几下那东西的毛，探准了后颈的位置，把那东西拎了出来。

　　那物一身灰白色的毛，全身点缀着一块块黑斑，肚子上的毛却雪白一片。拎在手里大约成年猫一般大小，月光下康小白看得分明，那是一只豹子。

　　“你不是说活了一百多年了？怎么本体还这么小，是不是又骗人。”康小白抱起小豹子，摸了摸头。小豹子浑身没有一点赘肉，一身毛油亮水滑，手感不错，康小白忍不住又撸了几把。

　　小豹子被暖暖地揣在怀里，胸腔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头又往康小白怀里拱了几下。打了个哈欠，露出红红的小舌头。

　　“穆小猫。”康小白抱着小豹子，也不理会地上的衣服，朝着正房走去。

　　穆平是被房间里的声音吵醒的，平常他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睁眼，可今日耳边一直有悉悉索索的碎响。该不会是闹耗子吧，穆平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坐起身，见一个背影正在他屋内的一排大立柜里翻找着什么，惊起一身冷汗，瞌睡早醒了大半，一个枕头就丢了过去，“有贼！”

　　康小白猝不及防，被横空飞来的枕头打中了腰，枕头软软的，倒是不痛。康小白蹙着眉转过身来，“你就是用枕头捉贼的？”

　　“白哥，你怎么来我屋偷东西了？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穆平掀了被子跳起来，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喊了声球，又把被子裹上了。

　　“我来偷衣服。”康小白一本正经地说，看到穆平脸颊飞上两抹红，心里一时有些愉悦。“风水先生总不能穿□□制服，你的长袍借我。”

　　“那个，我帮你找。”穆平两手抓着被子，左右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白哥，我衣服呢？”

　　“衣服？在院子里。”

　　“院子里？衣服怎么会在院子里的，昨天……发生了什么？”

　　“你喝多了，在院子里就把衣服脱光了，我把你抱进来的。”康小白捡起枕头，走过来放到床边。“睡着了之后特别乖。”

　　穆平哀嚎一声，“我自己把衣服脱了？我还干什么丢人的事儿了？”

　　“你还蹭了我一身鼻涕。”

　　穆平用被子蒙住了脸，半天才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白哥，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

　　“嗯？我能跟谁说？朱老板？还是你徒弟穆元秋？”康小白笑笑，“哦，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你的本体很小只。”

　　穆平露出头来，“本体？所以我不是自己在院子里脱光了衣服？是变回本体了？”

　　“这不算自己脱的衣服吗？”康小白伸手比了比，“你只有这么大。”

　　“我还是少年呢。”穆平放下心，挥手赶康小白出去，“白哥你快出去，我先穿衣服。你要的长袍我找给你。”

　　八点不到，穆平租的汽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殷勤地站在一旁替他们开车门。穆平把装满了东西的大箱子提上车，“白哥，上车。”

　　康小白与穆平并肩坐在后座，穆平让司机把所有车窗都打开了，“这汽车，哪都好，就是汽油味儿太难闻了。不然，我也买一辆，每天开着玩儿。”

　　“你住这么大个四合院，不雇两个佣人？”康小白递给穆平一个月饼。

　　“不习惯，周围有外人转来转去，总觉得别扭。白哥，这你买的？”穆平接过月饼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从你桌上拿的，当早饭。”康小白也拿了个月饼在手里。“自己买的都不记得？”

　　“怪不得，太甜。”穆平几口吃了月饼，“我再睡会儿，到了叫我。”

　　车子开出曦城，拐上了一条颠簸的官道。穆平晃了几下，竟一头从开着的车窗栽了出去，脑袋砸在车门上，半个头露在外面。他哼了两声，竟然还没醒。

　　康小白见了失笑，把他拉回来，按在座椅上。车子又颠了几下，眼见穆平又要往窗外载去，康小白一手拦住了他的头，把人按在自己腿上。

　　穆平依旧毫无知觉，还咂了几下嘴。

　　随着车子一路颠簸，目力所及之处便都是峻峭的黄沙土，不时经过的村庄也都是土的颜色，偶尔能看到一两片玉米地，大部分的田地里，帕子包着头的农民，正在撒种。

　　穆平醒了，挣扎着起身，“到哪了？不好意思啊白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睡在你身上了。”眼睛瞄见康小白长袍上一摊可疑的水渍，穆平不由结巴了两句，赶忙伸手去捂。

　　康小白正望着窗外出神，也没听清穆平说了什么。一转头，便见穆平一只猫爪子正按在自己腿上，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满脸都是歉意。“白哥，不好意思啊，天热，出太多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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