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周四又是一下午的课，虽说已近中秋，天气凉了，可太阳底下运动了一会，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康小白从食堂吃了饭回来，还没到宿舍，就被几个女学生拦住了。她们下午刚上过体育课，刘海儿还黏嗒嗒地贴在额头上，脸颊红红的，硬说要帮康小白洗衣服。

　　好容易摆脱了她们的纠缠，康小白慢慢走回宿舍楼下，确认过她们没跟上来了，这才迈步走进宿舍楼里。

　　人类，真是聒噪啊。大概因为寿命短暂，所以几十年里，要把几百年的话都说完吧。直到走到405门口，摸出钥匙开门时，康小白依然感觉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在脑中盘桓不去。

　　不过，有些小妖怪活了一百多年了，怎么还是那么吵呢。

　　这样想着，康小白推门进屋，就听到了笃笃的敲窗声。

　　“进来，窗没关。”康小白脱下制服外套，坐到床上。可那笃笃声一直不停，康小白只得又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窗台上没有穆平，窗外的桂花树上也没有穆平，只有几只鸟，在树枝当中钻来钻去，感受到他的目光之后，便一展翅扑棱棱飞走了。

　　“谁？”康小白轻喝一声。除了穆平，谁还会来敲他的窗子？

　　“我。”下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康小白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纸猫，蛇一样一屈一伸，贴着窗户爬了上来，不时还被窗棂绊一下，一会儿就爬到他的脸一般高了。

　　“你是？”康小白轻轻把窗推开了一条缝儿，那纸猫便软趴趴的从缝隙中滑进来，落在窗台上。纸猫像是用草纸随意撕成的，没有五官，只嘴巴的位置有一个小洞，依稀看得出是只猫的模样。四条腿长短不一，站在窗台上颇有些滑稽。

　　康小白还欲再问，纸猫便开口了：“白哥，今晚到老狐狸这儿来一趟。你让我买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说完便软软倒了下去。

　　康小白戳了戳纸猫，见纸猫没什么反应，便用两只手指捏了起来，刚想丢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又放到了桌子上。康小白嗅了嗅自己的衣领，还是穿上了刚脱下不久的外套，出门去了。

　　“白哥，怎么这么慢。”康小白走到承平商店的后门，还没抬手敲门，门便开了，露出穆平的一张笑脸。穆平今天没戴眼镜，头发依然梳得油亮，康小白还没开口，穆平便闪身出来，把康小白拉到巷子里，小心掩了门，说：“白哥，有个事情要先告诉你，等会儿你可别被吓到。”

　　“什么事？”

　　“上周我们救的那俩小孩，小金铃已经送回去了，还有个女娃，就是他大（爸）抽大烟，把她卖了那家的。”穆平吸了吸鼻子，“白哥，今天又一天课？你那些女学生，没被你熏死？”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康小白说，“倒是快被你的香水熏死了。那娃送回去没？”

　　“嘿，不是正跟你说这事嘛。”穆平挪了挪身子，离康小白远了一点。“那女娃脾气倔滴很，抱着朱老头的腿一直哭，说不回去。不回去又咋办嘛，逼得急了，就说送她回去，她就把她大捅死。”

　　“要捅就让她捅，送回去。自个儿的命，自个儿担着。”康小白眉都不抬一下。

　　“白哥，你咋还是这么冷血嘛。”穆平笑着拉了拉康小白的衣袖。“这娃也怪可怜的，要不，就把她留下？”

　　“人家有父有母，留下做什么？”康小白甩开穆平的手。“一个普通人类，跟着你算什么。”

　　“送回去还不是要被卖掉？”穆平声音高了起来，“一个月的房租就能卖女儿的父母，你怎么忍心把她送回去？”

　　“算了。”康小白长舒一口气，“你自己养，跟我没关系。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我这不是，怕白哥你看见她意外嘛。”见康小白松口，穆平笑了，“走吧，进去验货。你要的东西，我可是跑遍了曦城给你备全了。白哥，啥时候出发。”

　　“后天吧，我请几天假。”康小白推开了门。

　　“白哥，明天中秋节，来我家赏月吗？吃烤羊。”穆平跟在康小白身后，把门掩好。

　　“不去。”一迈进院子，康小白便看见那日救出的女娃，拿着和身子差不多高的大扫帚，在院子里扫地。

　　“别扫了别扫了，够干净了。”穆平忙上前抢过扫帚。“啧，差点弄我鞋上。”他胳膊伸直了，远远拎着那扫帚丢到墙边，“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你干活。再说这么干净的院子一天扫五遍干什么？”

　　女娃低着头一声不吭，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这是你白叔，那天多亏你白叔才把你救出来的，快谢谢白叔。”穆平一仰头，下巴对着康小白点了点，眼睛瞄着女娃。

　　女娃腾地跪下，恭恭敬敬对着康小白磕了三个头，“谢谢白叔救命之恩。”

　　“起来吧。”康小白说了一句，转身就进屋了。穆平冲女娃嚷道，“哎，起来起来，让你谢他，谁让你磕头了。刚买的新衣服又弄脏了，起来。”

　　女娃小声的说了句，“是，师父。”

　　康小白走进过厅，向朱老板拱手招呼过了，便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也不客气，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朱老板眯缝着眼，自坐在躺椅上呼噜噜抽水烟。

　　穆平紧跟着过来，坐在康小白旁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谢谢白哥倒茶。”

　　“我那是给自己倒的。”康小白盯着穆平，见他嘟囔着又倒了一杯递过来，才移开目光。“刚刚那女娃叫你什么？”

　　“师父啊。”穆平嘿嘿乐，“这是我收的大徒弟。原来叫二花，我嫌难听，就给她改了个名字。这不是秋天捡的她，就叫元秋，跟我姓，穆元秋。好听吧？”

　　“师父？你能教什么？”康小白微微摇头，“我还以为你要给她取个名字叫穆桂英呢。”
　　“穆桂英？好名字，又是桂花开的季节……”穆平见朱老板似笑非笑地望过来，顿觉不对，“白哥，你瓤（骗）我？”

　　“还天天去奕文社听秦腔呢。”康小白嘴角上扬，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里却没有笑意，“朱老板，穆平不懂事，您多担待。”

　　朱老板扬了扬手里的水烟筒，“说好滴，娃滴开销，穆平付。”

　　穆平一口干了杯中的茶水，跳起来，“白哥，去验验货？”

　　元秋没待在院子里，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穆平带着康小白走进厦房，指着堆满桌子的物件说，“都在这儿了，看看合适不。不过白哥，我们去查附芽子，你让我准备个罗盘做什么？”

　　“去堡子里，总得有个身份。”康小白从桌上一大堆东西当中拿起了那个罗盘，看了两眼，“仿得不错。”

　　“嘿嘿，白哥，你说要一个旧点儿的。”穆平搓搓手，“你要扮作个风水先生？”

　　“嗯，方便套话。”康小白又拿起一面铜镜看了看，“这可是你的专长。”

　　“那是。”穆平的小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知道白哥不愿意跟人打交道，都交给我，没麻达。陆少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康小白把手中的铜镜放下了。“你见过鬼吗？”

　　穆平耸耸肩，“我是个正经除妖师啊，妖怪见了不少，鬼倒是没见过。”

　　“正经除妖师？”康小白轻笑，“给曦威将军找娃娃，帮人捉奸，在大街上耍猴儿，哦，还找过狗，不愧是正经除妖师啊。”

　　“那，那不是来钱快嘛。”穆平涨红了脸，“这曦城里，哪来那么多妖怪可以抓。”

　　“怎么不回天英山？”康小白继续检查桌上的物件，不经意地问。

　　“不想回去。”穆平难得地沉默了。康小白也不再问，“没问题了，你画过符吗？”

　　“画过啊。”穆平眨眨眼，“你要有用的，还是没用的？”

　　“画符还分有用的和没用的？”康小白转头看他。

　　穆平咬了咬嘴唇，“没用的嘛……要多少我给你画多少。有用的……我不会。”

　　康小白失笑，“就要没用的，随便画一叠来。”

　　“好咧，我回去给你拿一叠来。”穆平又兴奋起来，“你要哪一种？十二时地符、护身符、捍厄符、辟鬼符、安魂符……种类齐全，童叟无欺。”

　　“随便拿点儿，行家你也瞒不过。”康小白点了点数量，见都备齐了，便打算回去。

　　“白哥，明天还是去我那吧？我弄了坛好酒，再烤只羊。你不是爱吃烤羊吗？”穆平把康小白送到门口，“认识一年多了，你一次都没去过。明天可是中秋节，你就一个人在宿舍里过？”

　　“嗯，一个人过惯了。”康小白摆摆手，“别送了。”

　　“好吧，反正我也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穆平斜倚在门口，叹了口气。

　　康小白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过身来，“那我去吧，明天晚上也没事。”

　　“真的啊。”穆平抬起头，几步跳到康小白身前，“那可就说定了，明天晚上我去曦大等你。”

　　康小白看了穆平一眼，没说什么便走了，直到走出巷子，也没听到关门的吱嘎声。

　　“康先生，有人找。”康小白刚上完课，抹了抹头上的汗，正准备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休息一下，就听到身后有学生喊他。

　　是历史系二班的班长，吴襄灵。康小白很少记得住学生的名字，曦大虽然是男女同校，班长却多由男生担任，康小白便对这个襄城来的女班长多留意了几分。

　　“什么事？”吴襄灵已跑了过来，康小白屁股还没坐稳，却也只得站起身来，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操场的不远处，立着一座仿汉阙的校门，斜倚在门口正向这边挥手的，不是穆平还会有谁？

　　“谢谢。”康小白向班长道过谢，向门口走去。几个学生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地问，“康先生，第一次看到有朋友找你？”“那是谁啊，打扮可真时髦，康先生不介绍一下吗？”就连男同学也跟着凑热闹，“康先生，我们班上的女学生，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你的朋友也这么帅，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康小白还没开口，穆平已迎了过来，“你们好，我姓穆，听说你们都很喜欢康先生的课啊，不过现在已经下课了，你们的康先生归我啦。”说着，还对那几个女学生挤了挤眼。

　　这个穆平，真是见了谁都能撩上几句，康小白心中叹气，“同学们，我先走一步。”拉着穆平快步离开了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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