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穆平听到喊声，慢慢转过身去。康小白比他更快，一眼看到角落一张桌子前，站起来一个腰挎长刀的汉子，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对方。

　　长刀汉子对上康小白目光，也没说什么，微微颔首，复又看向穆平。

　　穆平指尖轻轻抖着，这声音他很熟悉。他在这寨子里四处打杂的时候，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对方会来找自己，但他没有来。

　　一回来便遇到他，穆平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抬头看着长刀汉子黝黑的脸，双颊上泛着健康的红色，明明他们年岁相差无几，可对方此刻看起来倒真比穆平年长了十岁。穆平嘴唇颤动着，低低喊了声，“赤利哥。”

　　赤利几步跨过来，按着穆平的肩膀和他拥抱了一下，在穆平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穆平被拍得一个踉跄，一头扎向赤利怀里。康小白忙拉了穆平一把，赤利哈哈大笑，放开了穆平，一手拍了拍康小白的肩，“穆平，这是你朋友？”

　　“呃……赤利哥，这是我朋友康小白，这次陪我一起回来的。”穆平瞄了眼康小白的脸，康小白背对着火塘，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什么表情。“白哥，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赤利。”

　　赤利一只手还搭在康小白肩膀上，康小白压制住心中不耐，微笑道，“多谢你从前替我照顾穆平。”

　　“白哥……”穆平急道，“说什么呢。”赤利却根本没有听懂康小白话中之意，热情地与康小白拥抱了一下，在康小白僵硬的背上拍了拍，“穆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说着终于放开搭在康小白肩上的手，把穆平按坐在火塘边。

　　穆平扯了扯身上的大氅，稍稍离火塘远了些，以免溅起的火星燎到身上。康小白绕过赤利，在穆平另一边坐下。

　　赤利大咧咧坐着，一只靴子几乎伸进了火塘里。他大声招呼着店家拿吃的来，乐呵呵对穆平道，“今早师父让我下山来，说会遇到一位故人，我真没想到是你。”

　　热腾腾的手抓羊肉端了上来，放在火塘一侧的炉子上温着，赤利并未推让，抓起一块示意穆平和康小白一起动手。穆平愣愣地看着火塘，“师父……不是已圆寂多年了吗？”

　　赤利嚼着羊肉，手指上油腻腻的。他毫不在意地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又抓起一块来。见穆平还愣着，赤利把手中的一大块带着骨头的羊肉塞在他手里，又招呼康小白，“康兄弟，别客气，吃啊。”

　　康小白也不推让，抓了一块在手里，边吃边听赤利和穆平二人说话。

　　“师父圆寂那年，我本来想来找你。”吃了几块羊肉，见穆平一直闷闷的，半天也没吃完一块儿肉，赤利叹口气，放下手中啃得干净的骨头，与穆平说话。

　　“师父早已圆寂，现在寺里的，是师父的转世。那年师父留下信函，知会我们转世灵童出生地，寺里的僧人将师父的舍利供奉于寺后塔林便急急出发，我没来得及找你便一同前往。等到接了灵童回来，已经几年过去了，我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穆平抬眼看着赤利，眼中有疑惑神色，却没说什么。赤利顿了顿接着说，“这么多年过去，师父从未提起过你。直到今天师父让我下山，我看到你才知道，原来师父从没忘记你的事。”

　　“那为什么当年我在这里那么久，你从来没有找过我？”穆平问。

　　店家这会儿才送了酒来，给几人斟上。赤利举起酒杯，手指沾了些酒，口中念念有词，向天空、地面与身旁二人身上各弹了些。穆平也依样弹了，并没说话。康小白不明所以，把酒杯端在手里没动。

　　赤利念了几句，举杯敬了康小白和穆平，一口把酒喝干。康小白也喝干了杯中酒，提起酒壶先为赤利倒满，见穆平也把酒喝尽了，康小白犹豫了一下，给他倒了半杯，在穆平耳边轻声说，“少喝一点。”

　　看到穆平点头，康小白才给自己杯中倒满了酒，酒壶放在一旁。

　　“听说了那件事，我当时就想来找你。是师父阻止了我。”赤利端着酒杯，杯中的酒微微荡漾。“师父说时候未到，你不会回来。”

　　穆平一仰头，把半杯酒喝了。“师父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吧。”赤利举杯也喝干了，摆手道，“怎么会，师父只是……唉，我不会说，一会儿跟我回去，见了师父，他会告诉你。”

　　康小白来不及阻止，只得为二人又倒了酒，心中叹气。穆平直楞楞地盯着火塘，又不说话了。赤利看着穆平颓唐的神情，不知说什么好，重重地拍了下穆平的肩。穆平杯中的酒溅了些在火塘里，爆开几颗火星。

　　“哎，这么久没见了，咱们兄弟好好喝一顿。”赤利手一抬，一杯酒又见了底。穆平不声不响跟着喝了。康小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赤利兄弟，穆平酒量不好，我跟你喝。”

　　赤利爽朗的笑着，问康小白，“穆平跟你提起过我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些年我也跟东边过来的商队打听过，都没听说过穆平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他这些年过得可好？”

　　康小白喝了一杯，抹了抹嘴角。这酒颇有几分烈，可不能让穆平多喝了。他一边倒酒，一边慢慢地说，“我和穆平是在曦城认识的，不知道赤利兄弟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赤利点头道，“听说过，可惜没去过。穆平，你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吧，快跟大哥说说。我整天对着这些大山，闷得发慌。”

　　还没等穆平开口，康小白便接过话头，“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想去外面看看。穆平认识我之前，也跑过不少地方。但我想，他更想回家。”

　　穆平眼圈红了。

　　赤利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撞了一下穆平的肩膀，“这不是回来了吗？穆平，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如果穆平不想走，陪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康小白想着，偷偷去看穆平表情。穆平仍看着火塘出神，眼中映着跳动的火苗。他把酒杯举到唇边，康小白刚抬手想拦，却见穆平只是轻轻啜了一口，便没出声。

　　穆平咽下口中的酒，转头向赤利笑了一下。“赤利哥，我还是要走的。这次回来，是为了我身上的封印。如果封印能解开，我就和白哥一道回曦城。”

　　“封印？”赤利明显的一愣，“那是什么？”

　　“师父没跟你说起过吗？”虽说活佛从未收过穆平为徒，但穆平随着赤利，也一直称他为师父。“他送我下山的那一晚，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封印。我以为你知道。”

　　赤利微微摇头，“师父从没说过，但他一定有办法解的。”

　　“是啊……师父一定有办法。我真没想到，这次回来能见到师父的转世。”穆平转着手中的杯子，脸颊飞上一抹酡红。他只觉得脑袋有些晕，一直闷在胸口的一股气却散开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与赤利聊起了这些年在外遇到的趣事。

　　赤利听得开心，也跟穆平说山里的事情。无非是哪一年水草丰茂，丰收的牧民为寺里重塑了金顶；哪一年草甸子上来了一群狼，他化为本体与狼王单挑，几个回合便咬断了狼王的喉管；就在前些年，山上雪崩，寺里倒没事，有个半山上的村寨被埋在了下面，不少人没能逃出来……

　　说了一会儿，穆平微笑听着，不时与赤利碰杯。赤利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山里没什么有趣的事，不如你走南闯北见得多。穆平，这么多年不见，你变了不少，不是当年雪山上的小豹子了。”

　　二人早把一壶酒喝尽了，这会儿喝的是赤利又叫来的一壶。康小白见赤利喝得痛快，心知他酒量不错，又见穆平喝得高兴，不想坏了他的兴致。只注意着每次给穆平倒上小半杯，自己在一旁陪着，倒没喝多少。

　　喝到最后，穆平眼前已经模糊不清，赤利走路也有些晃荡。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去跟店家付钱。康小白扶起穆平，穆平站都站不稳，软软倒在康小白怀里。

　　看这二人的样子，今天是上不了山了。原本也打算休息一日，第二天再上山的。康小白招呼赤利先到二人投宿的店里休息。赤利路熟，甩着袖子走在了前面，康小白扶着穆平跟在后面。他原想抱着小猫回去，看了眼赤利的背影，只把穆平揽在怀里慢慢地走。

　　穆平已经喝得迈不动步子，任凭康小白拖着，脚步凌乱。若不是康小白揽着他，只怕会一头栽倒在路边爬不起来。他的目光散乱，口中却喃喃念着什么。

　　康小白低头仔细一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白哥……谢谢你……陪我回来。”穆平意识模糊，口中翻来覆去只念着这一句。康小白笑着摸摸他的脸，指尖碰到的皮肤微烫。见赤利没回头，只顾往前走，康小白低头轻轻亲吻了穆平的额头。

　　“说好的，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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