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出发之前，穆平提议，给小鬼过了个生辰。

　　莎莎生在下元节的前一天，每年的生辰家里都会蒸上些热腾腾的糍粑，有时他大也会带上莎莎和哥哥姐姐，去道观里看法会，祭拜逝去的亲人。

　　今年，莎莎倒成了被祭拜的那一个。

　　天黑之后穆平端上满满一老碗臊子面，想伸手拍拍小鬼的头，心里仍有些打鼓，抬了抬手又讪讪地收了回来。“快吃，吃了带你回家。”

　　屋子里只亮着康小白带来的那盏灯。灯光下小鬼轻轻飘过来，鼻子凑近了那碗面，深深一吸。穆平只觉得扑鼻的香气瞬间便消失了。小鬼摸了摸肚子，脸上显然有些遗憾神色。

　　“这就……吃完了？”穆平伸手摸了摸碗沿，已经冰冷了。

　　小鬼砸咂嘴，“吃完了。你想吃我的剩饭么？”

　　穆平连忙摇头，“第一次看到鬼吃饭，有点儿……不适应。”小鬼看了他一眼，凑了过来，穆平忙后退一步，“怎么？还要再来一碗？”

　　“不了。”小鬼难得的笑了一下，“活着的时候，也吃不完这么大一碗面。你不是想摸我的头吗？让你摸摸。”

　　穆平小心翼翼抬手，手掌从小鬼头上穿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碰到，只觉掌中冰凉。

　　小鬼一动不动，眼底有些黯然。

　　“走吧。”康小白一直坐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会儿站起身来，“去你家看看。”

　　穆平捧着灯站在莎莎家门口，刚想抬手敲门，小鬼便飘起来拦在他身前，摇了摇头，径自从门中穿了进去。

　　康小白拍了一下穆平的肩膀，两人稍稍移了几步，站在院墙外等。

　　“白哥，我原本打算，把这灯交给莎莎他大，让他们说几句话。”穆平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边小声说。

　　“小鬼如果愿意，每天晚上都可以回来。”康小白抬手轻轻环上穆平的肩，“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或许他不想让他大他妈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穆平没说话，脑袋侧了侧，靠在康小白肩上。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小鬼从墙里穿了出来，漂浮在二人身前，面无表情。

　　“走了？”穆平问。小鬼微微点了点头，屋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没有人问莎莎家里的情况，小鬼也什么都没说，回去之后仍钻进了罐子里。穆平躺在康小白怀里，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一晚上奇怪的梦。

　　先是梦到了雪山，穆平有好多年没有梦到过雪山了，四只厚厚的脚掌稳稳地踩在雪地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喀嚓声响。上风处是他从出生以来就住着的山洞，风中带来的气息是妈妈的味道。

　　穆平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慢慢地向山洞走去。妈妈就像多年前一样，懒懒地趴在山洞里，露出肚子上雪白的毛皮，缓缓摇着尾巴。穆平走过去，伏下身来，将脑袋抵在妈妈柔软的腹部，耳朵蹭过柔软的绒毛，有些痒，穆平无意识地抖着耳朵，听着妈妈稳稳的心跳。

　　似乎被穆平扰乱了平静，妈妈的身体动了动，抬起头来。穆平也抬起头，看到的，是寨子里收养他的老妇人的脸。

　　那脸上还带着微笑，像要开口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一样自然，然后头一低，脑袋便从颈子上掉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的滚。笑容蒙了一层尘土，皱纹纵横的脸上双目仍张着，茫然地看向天空。

　　穆平“啊”地一声跳起身来，想要后退却被妈妈的身体绊倒在地。仔细一看，那不是妈妈的身体，自己也不在山洞，这是离寨子不远的草甸，眼前赫然是一具被野狗啃噬，血肉模糊的尸骨。

　　不远处寨子的方向火光冲天，穆平双腿蹬了几下向后退去，一时站不起身，眼睁睁看着寨子被一把火吞没。

　　康小白被穆平踹了几脚，醒了过来。他支起身子，看见穆平双眼紧闭，一脸痛苦神色，额头都是汗珠，心想多半是做噩梦了。他没有叫醒穆平，只是伸手擦去穆平额头的汗，又轻轻把皱起的眉头抚平。穆平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起来，康小白却睡不着了。

　　等到太阳升起，穆平醒过来时，便对上康小白温柔的目光。他伸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白哥，你醒的这么早？”

　　何止起得早，应该说是半夜没睡。康小白不想告诉穆平，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做噩梦了？”

　　“嗯……”穆平依稀还记得梦里的情景。“没什么，大概太久没有回去，有点紧张。”

　　“别担心，有我。”康小白不等穆平回答便坐起身来，余光里看到穆平的脸又红了。

　　为了这次的远行，穆平买了一辆马车，两匹马儿就拴在宅子门口，见穆平出来，马儿打着响鼻，鼻孔里冒着白气。

　　穆平把行李搬上车，他们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随身携带的常用之物，便多带了两件冬衣。穆平嫌棉衣样式难看，专门带了件毛皮大氅，还软磨硬泡，给康小白也买了件。

　　“白哥，你总不能穿着□□制服爬雪山吧，再说你已经不是□□了。”康小白本欲拒绝，被穆平这么一说，也就答应了。穆平很是得意，趁机又给康小白买了几套衣服。

　　两件黑色皮毛大氅此刻都被放在马车里，穆平想到康小白披上它的样子，一个人坐在车前偷偷地笑。康小白锁好门，走过来坐在穆平身旁，“笑什么？”

　　“我在想，老板是不是骗我，大氅真的是狐皮吗？我怎么看着像熊皮呢。”康小白个高肩宽，披上大氅，戴上毡帽，从背后看倒真有几分人熊的样子。穆平抬眼看了看康小白疑惑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忙咳了几声掩饰，扬起马鞭抽在马儿屁股上。

　　马儿嘶鸣一声，背对着太阳迈开了步子。

　　黑胖子怕冷，宁愿躲在承平商店过冬。它先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愿意跟随穆老爷走遍天涯海角，然后委屈地皱起了脸，说不惜冻死在雪山上的寒风中。穆平一眼看穿它的小把戏，给它下达留守承平商店保护元秋的指令。黑胖子面带猥琐笑容，保证完成任务。

　　莎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说自己也没见过雪山，愿意一同前去。小鬼不怕冷，康小白便依旧让它待在罐子里，揣在身上。

　　此番目的，是为穆平解开封印，看起来并没有多大风险。只可惜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西行的季节。马车沿着洈河走了两天，转沿氿河继续前行，越来越冷，汹涌的河水两侧结了一层薄冰。

　　经过了这两天功夫，穆平心里也定了下来，那么多年过去，卡拉山下说不定早已面目全非，当年的人也俱已不在了。这会儿只有自己和康小白，就当是出来旅行也好。看到路上景色好，便勒住马四处逛逛。

　　康小白也觉不急在一两日，随穆平开心，陪他乱逛，只是在穆平兴致勃勃想到河上薄冰行走时制止了他。

　　翻越一座垭口的时候，大雪封了山路，马儿每一步都踏在齐膝深的雪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车轮深深陷在雪里，从雪下的碎石上碾过。穆平嫌硌得屁股疼，跳下车走路。

　　康小白不会赶马车，也跟着跳下车，与穆平并肩走在雪地里。身上的大氅拖在雪地上，掩住了二人的脚印。

　　“你家乡的冬天，比这里还冷吧？”康小白见穆平脸颊冻得通红，伸手抵上他的后心，渡入火灵之气。

　　穆平顿觉身上暖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清冽的寒气从鼻腔中一直流进肺里，又在火灵之气中消弭无踪。“大概吧，雪豹是不怕冷的，化形成人就有些怕冷了。家乡的冬天有多冷，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一些牲畜。寨子里的人怕马冻死，还会给马穿上衣服。”

　　康小白看了一眼雪地里艰难跋涉的马，想象了一下它们穿上衣服的样子，嘴角一弯。

　　又走了两天，穆平还歪在炉火旁边哼哼唧唧地烤火，康小白从借宿的人家中出来，一眼看到两匹马儿卧在地上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已僵硬了。

　　“穆平。”康小白转身挑开门口厚厚的帐子，一股寒气吹进屋子，穆平清醒了几分。“借你吉言，我们的马冻死了。”

　　穆平眼睛瞪大了，翻身站起便跑出来看，掀开帐子打了个哆嗦，又缩回去拿大氅。

　　马匹的身体硬邦邦的，冻在地上抬不起来。穆平加了些钱，用死马跟这户人家换了一头牦牛。当家的是个年逾五十的大胡子，热情地邀请他们再留一天，一同喝酒吃些马肉。

　　穆平婉拒了，大胡子帮他们把牦牛套上车，塞给穆平一壶自家酿的青稞酒，说可以暖暖身子。

　　“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的马也会被冻死。”牦牛的蹄子宽大，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比马车还慢了些。直到车子走出很远，看不见那户人家了，穆平才闷闷地对康小白说。

　　“所以你才不想留下来吃马肉？”穆平拒绝的干脆，反而让康小白有些讶异。“难道你觉得，马儿被冻死了是你的错？”

　　穆平闻言脊背僵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着，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康小白心里不知为何痛了一下。他轻轻揽过穆平，穆平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眼睛愣愣地看着车外。康小白凑在穆平耳边低声说，“穆小猫，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一个意外。我也没想到马儿真的会冻死。”

　　穆平机械地点头，像是听进了康小白的话。可随后的几天里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也没了起初四处游逛的兴致。何况天气实在太冷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待在车子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康小白在掌心燃起火球取暖。下午早早地找到村寨投宿，以免错过了村子，要住在雪地里。

　　从曦城出发足足走了半个多月，他们终于来到了卡拉山。

　　几天前，穆平便远远看到了这座曾经生活过的雪山，山巅的形状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他指给康小白看，“看起来近，要走好几天呢。”

　　离家乡越来越近，穆平心中的不安又开始弥漫，睡着时也紧紧抓着康小白的手不放。康小白知道穆平心情复杂，也不知说什么安慰，只是把怀里的小猫抱得更紧了些。

　　卡拉山脚下有个很大的寨子，也是往西的商路上一个很大的驿站。即便是冬天，仍有许多商贩在集市上交易晒干的菌子、毛皮布匹、茶叶等物。康小白与穆平中午到达此地，决定在此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上山。

　　穆平当年在这里游荡过一段时间，还专门去了当年打杂的小饭馆看了看。老板早换了人，热情地邀他里面坐，喝碗酥油茶。

　　进了店还未在火塘边坐定，角落里有人喊了一声，“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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