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说完那一句，康小白是真的睡了，穆平一头扎在他怀里的时候，康小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有心把穆平抱得再紧一点，迷迷糊糊中，胳膊都抬不起来，也就随他去了。

　　中午醒来时，已经被穆平八爪鱼一样缠住了。

　　多半是睡着之后抱过来的吧。想起穆平害羞地埋进枕头里的样子，康小白不想掩饰自己的好心情。他轻轻抽出手，掀开了一点被子。

　　抱着小猫睡觉实在是太热了。

　　穆平哼了几声，身子动了动，又挤了过来，把康小白挤在墙边。康小白环着穆平的腰，轻轻往外推了推，穆平没醒。

　　活动了一下肩膀，康小白看向穆平的脸，穆平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丁点粉红的舌尖。康小白本想凑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还是等穆平清醒的时候再说吧。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就

　　不能让这小猫总是这么害羞了。

　　康小白伸手，在穆平鼻尖戳了一下，如愿看到穆平皱起了鼻子。他阖了眼，打算再睡一会儿。这一睡，就到了傍晚。

　　穆平还缩在他怀里，好像没有动过。康小白正犹豫要不要叫醒穆平去吃点儿什么，忽地看到穆平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本来有件事想跟你说。”康小白勾了勾嘴角，轻轻在穆平耳边道，“看你睡得这么死，一定是累坏了，等我回来再跟你说吧。”

　　穆平的耳朵动了动。

　　“不会去很久，最多……过个几年就回来了。”康小白脸上笑意更浓，“说不定到时候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就算了，反正工作也丢了，找个深山老林度假去也不错。”

　　“你要去哪儿？”

　　康小白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穆平便睁开了眼，惊慌中带着点恳求神色，“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呀，你不是还没醒吗？”康小白故作诧异道。

　　穆平见康小白一脸促狭的笑，知道康小白多半又是逗他，却又隐约有些担心他说的是真的。“你早发现我醒了，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你哪儿也不会去。”

　　康小白从床上坐起来，一掀被子，身上热热的一层薄汗登时便凉了，寒气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被寒气一激，整个人反而更清醒了些。穆平也跟着坐起来，学着康小白的样子掀开被子，瞬间一个哆嗦，又把被子扯了回来。

　　康小白伸出胳膊圈住穆平的肩，让穆平斜倚在他怀里，穆平仿佛又闻到了河水潮湿的气味，昨夜发生的一切终于有了实感。康小白的身份并未让他感到害怕，反而让穆平觉得自己与康小白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穆平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发现你醒了，故意逗你的。”康小白下巴抵在穆平头顶，穆平软软的头发扫过他的皮肤，有点儿痒。“不过有件事要去做是真的。”

　　穆平正窃喜，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猛地抬头看向康小白，正撞在康小白微垂的目光里。“去哪？”

　　“穆平。”康小白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一句。“我再没什么事情瞒着你了，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我……”穆平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一句，迟疑了一下，“白哥，你想知道什么？”

　　康小白原也不想逼穆平说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只是封印不解，穆平的身体便不能恢复。至于其他的事情，穆平不想说便不说吧。“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不会问。只是有一件事，你要老实告诉我。”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穆平眼中，分明多了点惊慌。

　　“你怕什么？”康小白轻轻拍了一下穆平的肩膀，穆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抖了一下。“怕我拘了你的魂吗？”

　　穆平笑了，适才那点儿慌张一扫而空。“拘我的魂儿做什么，给谢哥当宠物吗？”

　　“给我当宠物。”康小白一本正经道，“愿意吗？”

　　那肯定愿意啊，穆平笑了半天，小声问，“白哥，在幽冥你说的话，不是骗我的？”说完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要是骗我的，也别说出来，你什么都别说，我就知道了。”

　　康小白装傻道，“什么话，不记得了。”

　　穆平叹气道，“果然是逗我的，幸好没当真。”康小白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叫穆平，我叫康小白，是你喜欢的人。我说错了吗？”

　　“我说的不是这句。”穆平抬手捂住耳朵。康小白呼出的气吹在他耳垂上，穆平觉得自己又不正常了。

　　“是那句，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康小白笑道，“当然是假的了，我们今年才认识，哪来的好多年。”

　　穆平知道康小白装傻，心里郁闷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半天挤出几个字，“是……后面那句。我们……还会在一起很多年吗？”

　　“那要看你的诚意了。”康小白正色道，“你想和我在一起很多年，那你还不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你那个封印是怎么回事吗？”

　　“我……”穆平犹豫着开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穆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很重要，但康小白希望穆平是自己愿意说出来。“很久以前的事情，那就慢慢说吧。你饿不饿，边吃边说？”

　　冬日里，老孙家的生意愈发火爆，康小白和穆平还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个角落里的小桌子。穆平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再看热气后面康小白带着些许笑意的脸，心里忽然平静了许多。

　　“白哥，这次换我带你回家了。”穆平喝了一口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进了肚子里，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雪豹都是住在雪山上的，可不是像幽冥那样神奇的地方。”

　　“好啊，我还没见过雪山呢。”康小白静静地嚼着羊肉，等着穆平继续说。

　　“很冷，也挺美的。”穆平放下了筷子，回忆起自己的家乡。晴天雪地反射的强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和妈妈躲在洞里，很少出去。阴天又特别冷，如果刮起风，那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靠耳朵辨别四周的声音。在山上，他什么都不怕，真正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风雪，妈妈是这样告诉他的。

　　穆平喜欢晚上，星空离得很近，吃饱了肚子，他就躺在裸岩上看星星，也看山脚下的灯火。妈妈一出去就是几天，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食物。有一年天气特别冷，穆平很久没看到过岩羊的踪迹，连只兔子都找不到，妈妈竟然带回了一只牦牛。

　　牦牛总会吃完，妈妈再次离开之后，没有回来。

　　穆平待在洞穴里等，不知道过了多久，饿得毛色都黯淡了许多，只得离开洞穴，自己去找吃的，慢慢便逛到了半山腰。他趴在山上，看着脚下一片金灿灿的屋顶，粗大的尾巴缓缓在身后甩着。

　　屋顶上有两只金灿灿的羊。穆平想，要是两只岩羊该多好啊。他耳朵一动，听到雪地里传来喀嚓喀嚓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原处一个黑漆漆的圆球一耸一耸地向这边走过来，有食物了。

　　这里是上风处，不用担心被发现。一身白毛在雪地里是极好的伪装，穆平两眼紧盯着那个黑毛怪，后腿开始蓄力。他没见过那个黑毛怪，不过看起来很好吃。

　　黑毛怪没有发现他，慢悠悠地走过来，不时回头张望。身后远远缀着一个红衣人，穆平只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没威胁，不好吃。

　　黑毛怪越来越靠近了。穆平后腿一蹬便扑了过去，一口咬向黑毛怪的脖子。黑毛怪身形一晃，向后跳了开去，穆平扑了个空。

　　然后不知怎么，他就被黑毛怪按在了地上。

　　热气腾腾的大嘴悬在他的喉咙之上，四颗尖牙抵着他颈项柔软的皮肉。穆平在黑毛怪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看起来大概也很好吃，穆平放弃了挣扎，整个肚皮都暴露在黑毛怪的身下。

　　可惜，妈妈回来找不到自己了。

　　“赤利！”红衣人匆匆跑过来，喝止住了黑毛怪。他看了看被按在地上的穆平，惊讶道，“这是只小豹妖？”

　　黑毛怪挪开了嘴，前掌还按在穆平胸口。穆平看向红衣人，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咕噜声。这之后，穆平跟着红衣人，住在了寺庙里，也知道了黑毛怪原来是一只獒。

　　赤利年纪也不大，一开始还对穆平戒备十足，渐渐便玩到了一起。寺庙里的灵气十分充沛，不过十余年，穆平与赤利便都能够化形成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赤利比穆平化形还早一些，总是逼着穆平叫哥哥。

　　红衣人是寺庙中的活佛，也是赤利的师父，但他不肯收穆平为徒，总是说缘分未到。附近的村庄常常送来供奉，也会请寺里的师父前去做法事。活佛常常会把穆平和赤利都带上。

　　在一个村寨里，穆平见到了妈妈。油亮的毛皮铺在土司的椅子上，被磨出了屁股和脊背的形状。土司喝着酒，向活佛炫耀这张毛皮的来历。十余年前的一个寒冬，寨子里的牲畜冻死了不少，有只豹妖还要趁夜到寨子里偷食，正好有个过路的除妖师来到寨子，设计杀了豹妖，带走了豹骨豹牙，留下了一张毛皮。

　　土司还说了什么，穆平已经听不见了。那晚他浑浑噩噩跟着活佛回到寺院，只想着趁夜下山，杀光寨子里的人，为妈妈报仇。

　　可活佛像是早知道他的心思，一直等在门口。他并未阻拦穆平，只说雪山下讨生活的人，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人吃肉，死后肉又为秃鹫所食，因果循环皆为天意。穆平根本听不进活佛说了什么，咬牙切齿，一心只想复仇。

　　活佛摸了摸穆平的头顶，“你去寨子里吧，住上一年之后。若仍执意要报仇，我不拦你。”说着便在穆平泥丸宫内，设下一道封印。穆平一身灵力尽数被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同一个七八岁的哑巴男孩一般无二。

　　第二天一早，活佛带穆平下山，把他送到了寨中一户没有儿女的夫妇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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