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没想到不到两年时间，他又回到了幽冥。康小白推开藏书阁沉重的大门，向着看门的那只鬼打了声招呼。那鬼每次都飘在半空一动不动，像个雕塑一般，康小白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潮湿的木地板一脚踩下，便吱嘎一声，空气里满是发霉的味道。四周亮着粼粼的鬼火，忽绿忽蓝。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即使是康小白也会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可这个地方，是没有光的。

　　他举起手中拎着的油灯，用掌中火球点燃了，凑近了面前一排高大的书架，没过多久便找到了他的目标。康小白细长的手指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轻轻抽出了那一本，吹去上面的灰尘。是一本《丹壶经》。

　　这书人界早已亡轶，他这次回来，便是想取这本书给穆平。

　　自从那天聊起穆平封印之事，一连几日他们之间的气氛都有些奇怪。穆平并未偷懒，每日依旧早起修习。三人一道吃过早饭，穆平送元秋去学堂上课，康小白有课便去上课，无课便待在承平商店。只是这几天穆平跟他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元秋每日去学堂，回来还要做饭，睡得又早，倒不觉气氛有异。神出鬼没的冥减却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诡异，在穆平那里没有得到答案，又偷偷跑来问康小白。

　　康小白只记得那天不知如何回答穆平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穆平便出去了。他也察觉到了穆平不对劲，却猜不透原因，也不知该怎么办。尝试着主动和穆平聊天，他问一句，穆平便答一句，问完转身就走，全然没了往常黏在他身边的模样。

　　穆平突然不再黏他，康小白倒觉得有些难受了。他一贯与人相交不深，在幽冥因为职务之便，认识了许多鬼，也与其中一些有点儿交情。可这么黏人，他还不烦的，只有穆平一个。
　　现在这唯一的一个，又不理他了。

　　年轻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难懂呢。康小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去问正躺在他桌子上打滚消食的黑胖子。黑胖子每天跟着元秋一起去学堂，肚子撑得滚瓜溜圆，更像煤球了。

　　“你们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康小白竟也有求助于他的一天，这让黑胖子很是得意，在桌子上滚了好几圈。“不过，我的那位老前辈因为太喜欢漂亮姑娘，他的夫人也经常生他的气。你是不是看上哪个美女子，让那位穆老爷生气咧。”

　　“什么？”康小白哭笑不得，黑胖子兀自喋喋不休，“穆老爷说过，好多女学生围着你转。不过后来，那位老前辈答应与夫人举办结婚仪式，夫人就不生气啦。可惜当天老前辈逃婚……啊！老爷轻点儿，不要啊，疼！”

　　康小白一掌把黑胖子拍在桌子上，苦笑一下。他这是怎么了，竟然会去问一只跳蚤。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上次跟穆平说了炼丹合药的事儿，就送他一本炼丹典籍好了。

　　这么想着，他跟穆平说了声学校有事，便去了幽冥。

　　康小白偷偷将《丹壶经》揣进怀里，吹灭了手中的灯。走出门的时候，那老鬼依旧飘在原地，眼都没抬一下。只在他把大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刹那，依稀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三百余年，康小白从未听过幽冥之中还有假期之说，这次得了三十年的假，自然招来不少嫉妒之声。不想让人发现他回来过，康小白找到了书，又拿了那盏灯，便回到了曦城。那灯是很久之前，谢哥送他的。可以帮助他巩固火灵，以抗阴寒之气，还有固魂招魂之用。谢哥和范爷倒也有趣，明明二人同辈，却一个让他喊哥，一个让他喊爷。

　　康小白笑笑，慢慢溜达回承平商店。路上还买了一张彩笺，把那本书小心包好。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飘出香味来，让他心情很好，一路上嘴角都是微微扬着的。虽说他不吃饭也没什么关系，但刚从幽冥回来，让他更加贪恋人界的温度。

　　承平商店关了门，一个人都没有，这让康小白有些疑惑。这会儿穆平应该早把元秋接回来了，说不定连饭都做好了。他从院墙翻进来，把灯和书都放回屋内，等了好一会儿，正想出去看看，穆平和元秋便回来了，两人一脸愤怒地走进院子，不停说着什么。元秋小脸红扑扑的，拉着穆平的手上下摇晃，穆平只是摇头。

　　“怎么这么晚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康小白迎到院子里，问道。

　　穆平抬头看见康小白，脸上的怒气倏地散了，又恢复了这几日来闷闷的样子，叫了声白哥。元秋却大声道：“曦威将军仗势欺人！我们老师同学要联名上书请愿罢免他呢，可是……师父不许我去。”说着鼓着脸颊，两眼都是恳求之意，“白叔，帮我劝劝师父，让我去吧。”

　　“你才多大，小孩子凑什么热闹。”看来这几天对元秋太过和气了，竟想让自己去劝穆平，康小白觉得好笑。可穆平向来喜欢凑热闹，这次竟然不许元秋去，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走上前在元秋肩上轻轻一推，让元秋先去做饭。元秋气鼓鼓地去了，康小白才看向穆平，“发生什么事了，到我屋里说吧。”

　　穆平到康小白房中坐了，掏出一张折了几道的报纸递过来。“喏，今天下午的事。说是有个学堂的学生踢球，不小心把其中一个娃娃砸到了。本来也没什么，可那碎娃（孩子）是曦威将军的儿子，这么的就打起来了。结果儿子喊了他大的手下，把这几个学生揍了。事情闹大了，打成一团，听说死了好几个人呢。”

　　“怪不得你不让元秋去。”康小白展开报纸，是一张号外，见报上写着大大的“曦磬”二字，说了句这报名字倒雅，便看那报道。看着看着便皱了眉，“曦威将军的手下怎么回事，竟然欺负几个孩子。”

　　“可不是？”穆平伸手揉了揉眼睛，声音中有些疲惫，“元秋闹着要和大家在一起，怎么劝都劝不住。我看这几天也别让她去学堂了，就在家里待到这事儿过去。”

　　康小白点点头，继续看那报纸。报上说，刘将军手下一军官带人来到学堂，不止揍了那几个孩子一顿，还拿着军刀军棍捣毁大门，学堂内一片混乱。那是个中学，念书的都是些半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要围上来说理，却被士兵追打，乱成一团，有几人当场便死了，也不知是被人打死，还是混乱之中被踩死，另有数十人受了伤。

　　学堂校长有些文人的傲骨，得知此事，冲去军营质问，不想也被打伤。报道最后呼吁，全城的学堂联合起来，上书请愿，誓将刘将军赶出曦城。

　　“你不是见过曦威将军？”康小白把报纸合上放在一边，“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平苦笑道，“我可没见过，小金铃那次，我只见到了将军夫人。夫人看起来倒是个和善的人，我把娃娃带去，对我千恩万谢的，客气得很，不知道怎么骄纵出这么个儿子。算了，不说了。”他说着说着，看了康小白一眼，又沉默下来。

　　适才多说了几句，康小白本当穆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态度，一颗心刚要放下，穆平就又不说话了。康小白一时也有些尴尬，伸手拿过了那本彩笺包装的书，“穆小猫，送你的。”

　　“送我的？”穆平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些兴奋神色。“白哥，怎么突然送我东西？”他双手颤着接过了，又问，“包得这么仔细，肯定不是你包的吧，能拆吗？”

　　“是我包的。”康小白一句话出口，难得的有些害羞。他轻咳一声，“当然可以拆。”

　　白哥送他礼物，还亲手包好了，这让穆平很是惊讶。他小心翼翼拆开纸包，生怕一个不小心撕破。那本书露出来的一瞬间，穆平的目光凝固了。

　　几天都没跟白哥说上几句话，穆平郁闷得不行，可一看到康小白那双眼睛，穆平就想起那天的谈话来。他没想到康小白会问起自己以前的事，也没想到康小白最后会说出那样一句话。那一瞬间是有些开心的，白哥终于把自己当朋友了吧。

　　可更多的，是难过。

　　认识这么久了，康小白几乎从没说过他的事情，或许对他来说，自己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路人而已。既然是这样，那说得越多，分开的时候就越难过。还是保持普通朋友比较好，就算他对白哥抱有再多希望，最终也只会失望罢了。

　　康小白看着穆平从一脸欣喜，到目光呆滞，心里咯噔一声。难道穆平对炼丹合药不感兴趣，这个礼物他不喜欢？他从未这么正式的送过别人什么东西，今日才知道，原来送件礼物，也能让人这么紧张。

　　穆平好容易整理好脸上的表情，生生扯出一个笑来。“多谢白哥，我一定会好好学的，不会让你失望。”康小白看着穆平神色，刚想说一句，没兴趣就算了，若不喜欢，下次送你别的。元秋的声音便在院里响了起来，喊他们快去吃饭。

　　穆平如获大赦，又对康小白道了声谢，飞快地蹿出了屋子。他先回自己屋内，把书放在前些日康小白手写的册子旁边，拍了拍通红的脸，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穆平你在想什么呢，白哥怎么可能会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只是觉得你太弱了同情你而已，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多情。

　　絮絮骂了自己好久，穆平洗了个脸，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恢复了正常，才出了屋子。康小白和元秋已经在桌旁坐好了等他。元秋一见他来，埋怨道，“师父真慢，菜都要冷了。”

　　穆平打个哈哈，“立冬都过了，这天气可冷得真快，该生个炉子了。你们快吃啊。”说着埋头猛吃。康小白还想跟他再说几句，穆平迅速吃完饭，撂下筷子便钻进自己房里，竟没找到机会。

　　第二天是个周二，康小白没课，放任自己睡了个懒觉。元秋已被禁止上学，这一日便也一觉睡到大中午，早饭也没人做。穆平倒是早早便醒了，躲在自己屋内练功，也不出来。快到晌午，承平商店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

　　眼看着快到午饭的时间了，穆平才从房中出来，也不叫康小白，喊了句元秋。他反正无事，元秋做饭便经常在一旁帮忙，偶尔还指导几句。早饭没吃，他早就饿了，便想喊元秋起来一同做饭。

　　康小白听到穆平的喊声，叹了口气。现在穆平每天和元秋聊得开心，话都不和他说几句，该不会真的对这个小女娃有什么想法吧。正想着，穆平奔过来把门拍得啪啪响，“白哥，白哥你在房里吗？元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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