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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料峭
冬雪初融,这个春天来得略早了些。
阿福听说今日融雪,出来急了些,穿得少了,如今在青石板上急急地跺脚取暖。过了会儿,还是没听见屋内声响,便又扣了扣,“陛下?”
清晨的皇宫静悄悄的,只有些许打扫庭院的宫女在活动。阿福长长叹了口气,想着屋里这位怕是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段时间他们陛下总是一头闷在御书房里,看过往的奏折,看史官记录的大魏的历史,谁劝也不听,已有五日没回寝殿。
阿福其实也不算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自小和牧宸一块长大,官职不高,却是对当今圣上最熟悉的、非要说的话,他这么个小太监,也能算的皇上眼前的红人,但是和那些个作营生的宫人不同,阿福对于皇上的生活起居、情绪变化甚是关心。要说也不是什么伴君如伴虎的警觉,只是多年来的一种习惯。
因而,他也晓得,这时候得给皇上传早膳了,虽然十有八九这位还没醒。
“福公公,今日也来啊?”一旁路过的宫女穿着鹅黄色的宫裙,瞥了一眼见他有些焦急地等在屋外,便打了个招呼。
阿福点点头,“可不是么。”
“何不劝劝陛下,来日方长,不如先歇息几日,龙体要紧。”宫女见他为难,也不再调侃了,也开始顺着忧心起他们陛下的身子。
“你是不知道的,陛下这两年早就不听咱们这些人的了,就算朝堂上,陛下要是做什么决议,也绝没有人动摇的了的。”阿福说着,又想到几年前那个温和活泼的少年天子,便又叹了叹,“其实也不是没人能劝,荀王爷的话,他断是能听得进的。只是王爷也有几日没进宫了。”
宫女双眼一亮,“荀王爷啊,确是翩翩佳公子那般的绝色人物,只是算得今年应有二十有三了,婚娶之事却无眉目,换做别家……”
阿福赶紧打断了她,他知道皇上素来是不爱听这些闲言碎语的,“你们怎的都关心这些?王爷自有他的道理。”
“宫中无事时,只得聊聊这些个闲事,并无恶意,再说陛下不也未开后宫么?公公莫气,端的是好奇罢了。”宫女抬手掩面笑笑,“毕竟王爷风姿绰约,又位高宠盛,却好似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么?阿福默念,说来确实如此,荀王爷神色总是冷冷淡淡的,本来凭着她的权势与所得的倚重,她想要什么,开口便可得,这么多年却从未讨要过一次,而那些封赏多数也被她原样退了回来。
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幼帝和大魏。
正想着,御书房的门却突然开了,出来的正是衣衫尚有些凌乱的少年天子。发髻有些歪斜了,想必又是伏在案上睡了一晚。
“阿福,传早膳罢。”牧宸扶扶额角,眼角扫了那宫女一眼,“水玉在此作甚,若是御书房打扫完了便去别处。”
那被换做水玉的宫女忙低着头,诺诺称是,赶紧离开了。
阿福穿了早膳,又忙着给牧宸梳妆打理,总算是有一个天子平日的威严了。但是牧宸的声音中还带着慵懒:“你们在门前说些什么呢,嗯?”
阿福知道他定是听到了些什么,才会如是问,便也不瞒:“不过是想来荀王爷多日未回,聊了两句荀王爷的事,水玉道王爷是无欲无求之人。”
“无欲无求,呵,”牧宸微眯着眼睛,“的确,朕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端的只是大魏兴盛么?”
阿福低头不语,想来他其实是因王爷离宫数日,有些不耐了。牧宸也只是哼了一声,便上朝去了。
这般日子又过了五日,荀言总算是徐徐归来。然而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宫,而是在自己别馆歇了一日,方不紧不慢进宫面圣。
阿福看着位上之人青黑的脸色,便知他又在怨了,想来又要别扭一阵,只得低头退出去将荀言请进来。
她比起三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又消瘦了些,脸色都有些病态的苍白,“谢过公公了。”阿福却受不起她的礼,忙道:“这本是咱家的本职,只是王爷回来晚了,陛下必然是有些脾气的,可得担待些。”
荀言自是知道的,牧宸已经远不同于三年前,那个会扯着她衣角叫她“言哥哥”的人仿佛被一夜之间深埋,寻也不见。
推门进来,牧宸端坐在那看着什么折子,他长高了许多,已经比荀言高上一个头,由于刻苦习武,身板也结实了许多,眉眼长开之后剑眉飞扬入鬓,细长的双眼不怒自威,已经颇有帝王风采了。
“陛下,臣来晚了。”荀言长呼一口气,低头告罪。
“你原说五日,如今呢?”牧宸也不抬眼,“依照约定,朕早便可降罪珠王,你被捉个现行,亦可连带入狱。”
“然而陛下没有。”她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淡淡的却总能激得牧宸炸毛。
“啪”,牧宸拍案而起,折子打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忘了朕束发那年的事?”
荀言循声直接跪下,“不敢忘。但陛下既然允臣去了,何不听听臣的说辞?”
牧宸本来也不过是撒撒气,并未想治他罪,见她跪下,那瘦弱的身板更是心颤,“起来说便是。”
她缓缓用左手撑着地,右手缩着,站了起来。“陛下可知为何那年珠王坐山观虎斗,互不帮扶么?”
“自然是等胜负明了,再做行动,明哲保身。”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是也不是。”
吐出一口热气,她回忆这两日在珠王那边与他的对话。珠王是先帝四子,而瑞王是三子,对于当年排行第五的先帝来说,都是兄长,两人从小习武而先帝体弱习文,也算是兄友弟恭。后来单于氏叛乱,大魏败退,南撤之时先帝登基,两人被封王抵御外敌,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局势稳定之后珠王还兵权退回封地当个闲散王爷,而瑞王仍然驻守边疆并且接管了两人的兵力。
荀言去往珠王封地时,小院落花,溪水潺潺,假山倚木,好不惬意。
“不语怎有空来此?宸儿怎会放你?”珠王未及半百,白发未显,长衣宽袖,洒脱闲适。
“自是有些事想要请教王爷。”虽然对方散漫,她仍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珠王却笑,“你还是老样子,按照辈分,你与宸儿一样,你叫我一声徽叔叔便是,可你从小便是这样,也不知学的谁。”
珠王,名徽,牧宸幼年时是用徽叔叔、征叔叔叫的他们,大了之后便是叫三皇叔、四皇叔。
“你不用说我也知,想必是宸儿那听到什么风声,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将分封出去的王权都收回来了罢?”牧徽不在意地笑笑,招手让她过来,“这酒是当年宸儿出生时埋的,埋了十罐,今日便是开一罐也无妨。”
荀言平日里并不饮酒,酒量也算不得好,但是珠王话都说出来了,自然也是不好回绝,两人便斟上那么一壶,小酌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何我当年要还兵符退封地,为何三哥不在宸儿刚登基时逼宫而要在这般尴尬的时机,为何那一天我就在城郊外作壁上观?”牧徽笑着看她,从她的表情中也可知道自己说对了。
荀言低头,“王爷确实通透,小辈琢磨了几年,也未能明了。”、
或许不知几年,或许是几十年几百年,那无数次的轮回让她越来越困惑,尤其是当她明知几年后瑞王将反,看到瑞王那般亲切的态度仍是不解。
“三哥他,是个正人君子。”牧徽叹了口气,仰头一饮而尽,“你信与不信?”
“此话怎讲?”
“不如我说个故事罢,你们都不曾知道的故事。”牧徽清了清嗓子。
原来,大魏有五位皇子,除了二皇子较为平庸以外,各有所长。五皇子牧徇为皇后所出,故立为太子,但实际上这继承皇位之人并无定论。实际上北都陷落之时,他们父皇病榻缠绵之际立下的遗嘱是三皇子瑞王为帝,一则较为年长,二则牧征常年征战往后亲自领兵对抗单于氏也能保大魏不亡。然而因为南撤在即,牧征远在北境,最终众臣按下圣旨不表,而是拥立原本的太子登基了。
牧征曾怨过,但是为了大魏的存亡这也是必要的牺牲,他愿意为自己的家国继续驻守边关,而牧徇也并非得志小人,早便告予他圣旨一事,并允诺自己将传位与他,因为自己体弱本就时日无多。
“那为何?”荀言不曾听闻这一历史,她所知的都是史书的记载,以及父辈的口口相传。如若本来继承人就该是瑞王,为何又会将帝位传与年仅十岁的牧宸,并将不过二八之年的自己推上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牧徽笑笑,“五弟不是背义之人,但是他心疼宸儿,因为若是传位给三哥,三哥自然是容得了宸儿,其他人却不一定,何况宸儿年幼并无肱股之臣辅佐,若是他不为帝,不语,你还会在他身侧吗?便是这个道理。”
她哑然,“那瑞王?”
“三哥明白,但是他说,他自然有朝一日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五弟也应允了,即便是登基当日他逼宫称帝,也是他应得的。”
“但是啊,我说了,他是个正人君子。他常说,若是大魏能复兴,他无怨。他说,宸儿长大了,会是个明君的,但是我可能等不及。”
荀言本在倒酒,突然怔忡了,酒溢了出来也不自知。这番话像极了自己,他们都知道,他会成为明君,但是大魏真的等得及他长大吗?
“所以瑞王,在他束发之年,选择一场逼宫来,揠苗助长吗?”她的手颤抖,她多少次梦回那个被血染红的宮宴,那萧索凄怆的帘幕,却要与她说,这不过是父辈对子辈的教导?
牧徽拍手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也有天真的时候,三哥,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逼宫自然是为了称帝,若是成功了他自然有自信带着大魏复兴,若是败了那么宸儿羽翼已丰吗,自然已有能力夺回江山,他虽死无憾。”
“所以说,五年,不过是给你们的一个机会,所以我才说,三哥是个正人君子。不然管他什么情与义,这个位子他都坐得。”
这本是大逆不道的话,荀言却就这么听得也不觉得不对。反而,醍醐灌顶,她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也知道了为什么她无论怎么更改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那年八月一日,瑞王的逼宫都会如期而至。
“那珠王殿下呢?”荀言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再开口道。
“我?我无心争权争位,也无心惹祸上身,当然你若是问我知不知逼宫一事,我自是知的,若要定罪我也无可争辩。我早知三哥的抉择,并不想之后为了所谓站边而困扰,故而早早离场。我的不作为皆是有意而为,确实有罪,宸儿若怪我也无怨的。”牧徽只是潇洒地喝着壶中酒,听着林中声,说着这些林林总总仿佛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说到这里,牧宸也沉默了,他本来兴起要治罪珠王是因为有大臣联名上书,内容不过是闲散王爷突然包下一座酒楼,猜测其有意东山再起罢了。谁又料,这番抖出这一出?
“陛下如何看?”荀言讲了这许多,有些口干,轻咳了两声,“珠王确有谋逆之实。”
如何看?他自嘲地笑,他们一个两个不过在逼他罢了,他们不过是想看自己会做出如何选择。
“罢了,不过是一座酒楼,四皇叔想喝酒了包下又何妨,过于草木皆兵了。”
荀言叩首,“陛下英明。”然而左手撑着起来时,眼前一黑,歪了过去。
“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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