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归秦淮红

　　【壹】
　　“世人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入邪道，不敢见如来。”
　　她立在东墙，浩荡千崖秋色，风鬟雾鬓，“生，你想见如来吗？”
　　如来，如来。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贰】
　　我叫生，出生在山下的越城。
　　我出生那一年，越城遭受旱灾，饿殍满街，尸横遍野。有个老和尚来我家中化缘，告诉父亲:我命中有劫，需起名为“生”。十四岁前送去清水寺为僧才可保命。
　　只是我并未剃度。
　　师父说，我命中尚有一劫未了，尘缘须尽，方可皈依佛门。
　　我随着师兄诵经，伽蓝殿漆金的大佛一双眼无悲无喜，缭绕在檀的烟雾中，远远高于世俗红尘。
　　我从经书中抬眼，繁碎的藏文念得我艰涩。庭院的桃花压了一片胭脂云雾，直与朝云纠缠。只是太娆，不该出现在寺院中。
　　【叁】
　　师兄责我心神不宁，罚我打扫干净庭院。
　　我看见了她。
　　州的裙裾是野桃花最盛时的水红，微晃间有浮生百戏，花饰繁复，既明艳又张扬。她施施然转了个圈，桃花吻上她的脚踝，簌簌飘落。
　　州眨眨眼，声音如早春歇在桃树上的雀鸟。“我是州，是清水寺桃花的灵。”
　　“小和尚，你看我，觉得我好看吗？”
　　我低下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听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脉脉细风夹着融霜化雪的凉意几点，抚过碧水嫩枝，芳草丛林，穿过紫陌红尘的罅隙，折转于匆匆岁月，绘尽千种风情，直到达我的心口。
　　州眼底有浅浅笑意，“小和尚，你知不知道佛家有一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入邪道，不可见如来。’你可知此言何意？”
　　我低下头来，捻动指间根本不存在的念珠，缄默。她看了看我，蹙着黛眉，颇不耐烦地摇头，“蠢货。”
　　我耳尖发热，有春风吻在面颊，才微微抬眼，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只留下一地碎红。
　　“阿弥陀佛。”
　　【肆】
　　州坐在桃树的粗枝上，纤细的手臂撑着下巴，眼底泛着温柔的涟纹。我拿着扫把，将树下的残花小心地扫起来，“州，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落这么多花？”
　　她从树上跳下来，瞳仁明明亮亮像海湾，肩上兜了一捧碎金。“可是我觉着好看呀。”
　　“生，你知道什么是如来吗？”
　　我放下扫把，手上的灰尘往粗布袈裟上蹭了蹭，“我知道，伽蓝殿中那尊金漆的佛像就是如来。”州微微皱眉，“你悟性这般差，师父会被你气死的。”
　　“生，如来在这里。”她又走近我两步，看似老成地摇了摇头，葱白如玉的手指戳了戳我的心口，我感觉那里忽然一阵温热，她的声音不停回放，“生，如来在这里。”
　　我慌忙躲开她的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蠢货。”州抬手挥了挥，满地落英飞舞起来，聚拢成树下一小堆。“这就是人入邪道，不可见如来。”
　　【伍】
　　我的劫却迟迟未来，我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在这儿诵多久的经，参多久的禅，扫多久的地。
　　我也不知道州在等什么，等了多少年。她说她不记得了。
　　她的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可我却看见了蓝色，深深的，忧伤的，蓝色。
　　“生，你给我讲讲山下的故事吧。”
　　我给她讲越城的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灯节时河水顺着水流淌，孔明灯好像能把天幕烧灼。还有茶楼里的戏本子，是书生和狐妖的传奇。
　　我想起州不算得人类。这实在不是个好故事。
　　州的眼泪落下来，跌碎在风里，随同流逝的紫薇星一起飞向遥远的天边。
　　“生。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如来，在你心里。”那里有滚烫和强健的心跳。
　　“生。色乃世间万相，空为虚幻法相，世人皆道修佛当修空，却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须执着，方是修心，修佛的正道。”
　　“生。冬天也到了，我该休息了。”
　　【陆】
　　春初。暮色微茫。浅草渐翠。
　　我与州照旧在东院闲谈，多半时候是她骂我蠢货。
　　我没有想过，小师弟会悄悄跟着我去东院，他还看见了州。
　　大师兄他们到东院的时候，我还在想。历完劫后和州下山，在院里种桃花。
　　大师兄说，州是我的劫。州是妖女，是佛门禁地的□□，必须除掉。
　　我不明白。如来在我的心里，她就是如来。又怎么会是我的劫？
　　州站在他们中间，眉目森冷，像梁燕无主，杜鹃声声啼到暮。“小和尚，他们说我是妖，你信吗？”我欲言不，却想不出人怎么会有像她那样的容貌，灵力和举止。
　　州的红裙被猎猎吹起，她低下眼眸，声调像玉露凋伤的枫树林。“我是州，是清水寺桃花的灵。”我知道她在跟我说。“生，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妖，你宁愿信他们，也未曾信我，不肯信我。”
　　她未来得及得到我的答案，因为她说完后，身后的桃花犹如刹那间被点燃的灯火，枝丫生枝丫，繁花生繁花，层层叠叠，与云相辉映，与水共澄鲜。
　　我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绽放。
　　越城人人皆知，那是山桃花开的最好的一年，如同自穹宇泼洒下朱砂，铺天盖野。只有我知道，清水寺的桃花再也没有开过。师父只是喟然长叹，“看人有相，看人有相。”
　　【柒】
　　我叫生。师父圆寂后，我继承了他的衣钵。那一年，清水寺改名为枯桃寺。
　　六十年里，寺里的这一株再也没有开过。它只是每年不停的生叶子，一场沉默的负隅顽抗。
　　我曾在佛经中读到过一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何为无相，此为无相。
　　只是我知道凡事不可如梦幻泡影，不可如露，不可如电，不可如是观。就算真有看破之心，也终有逃不出的一片胭脂霞雾。
　　是人入邪道，不可见如来。
　　【捌】
　　我圆寂前唯一的执念就是想见州一面。只是风月已惘然。
　　我知道这已无可能，所以不曾提起。然而在我合眼之际，我似乎嗅到了花开的细柔香气。穿越了六十年的岁月，显得熟悉而陌生。
　　掌心突然落下一点柔软。我知道，那是桃花瓣。
　　苍茫人间六十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我知道，我是可以离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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