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高二四班教室。
　　在向鸢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吵闹的大家突然噤声。陌生人探寻的目光像是无数尖利的钩子，一刻不停地被抛向自己，留下许多斑驳的痕迹；短暂的停留之后却会迅速的躲闪，好像自己身上附着着什么特别的病毒，只看几秒都会沾染上致死之症。接着一串指指点点的声音飘进耳朵，听不真切。
　　向鸢干脆低下头，掩耳盗铃般截断他人的视线。他感觉自己就像家里过节时案板上那条鱼，几乎是所有上门拜访的亲戚都得走进厨房对它评头论足一番，再悲惨一点还会被家宠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舔，甚至是伸出留着指甲的爪子来扒拉扒拉。
　　少年努力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手扶着门框，一边在心底腹诽着有没有人在意过那条鱼的感受！鱼愿意在死了之后还被这样惨无鱼道地对待吗！
　　在想要逃离的一瞬间，一只手揽上了他的肩膀，后背好像靠上了温热的软墙，接着一股清爽的味道刹那间包围了少年，像是在他的周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这凭空生出的一点安全感，让少年因为紧张无措而狂跳的心脏回归到了正常的频率。
　　向鸢微微抬头看向身边的人，陆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连眼角微弯的弧度都让人心生好感，向鸢听见他在说：“没事的。我带你走进去。”
　　肩膀上的力道带了方向，向鸢不自觉地跟上陆言的步伐，像个蹒跚学步的小朋友，被大人温柔细心地牵引着，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陆言收回手臂，指尖不小心擦过了向鸢的后颈，被触碰到的位置有点痒，向鸢伸手挠了挠，然后捂住了那个地方，很久都没放下手。
　　早读的下课铃正好响了，被困意折磨的少年少女像是一片飓风过境的芦苇地，当即意识不清地刷刷倒落在课桌上，抓紧时间补觉。陆言站在讲台上，也没管他们听没听，简单地介绍了向鸢，特地多加了一句“记住不要因为别人的话语影响自己的判断。”这句非常哲理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大家也只不过是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象征性地鼓了鼓掌，然后……就直接“晕倒了”。
　　陆言无奈地笑笑，走到向鸢位置上跟他低声解释他们班里的同学平常还是非常热情非常有礼貌的。
　　向鸢迷瞪着眼：我懂我懂。老师你放过我吧，我也困。
　　于是当四班数学老师——人称刘爹爹，迈着沉重的步伐，弓着脊背，背着双手，一步一叹气地走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跟陆言谈话的向鸢时，眼里骤然爆发出了幽幽的绿光，像是饥饿了数十年的猛兽突然被拉到了满汉全席的出锅现场，当即爆发出了一阵分贝超高的诡异笑声，把前排的几个同学吓得抖了三抖，完全不明白他开心的原因是什么。
　　直到刘爹爹极兴奋地冲着向鸢挥了挥手，而那位大佬只是坐着跟他点了点头。
　　醒着的同学们：……我怕不是还在梦里。
　　这一届的新同学们主要还是通过当年那场打架事件认识向鸢的，毕竟帅哥暴揍教导主任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事情也不是年年都有的。因为传言太过精彩，大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种“好事”上面。向鸢在学弟学妹的心里就变成了一个不学习不读书的“混哥”形象。
　　在传言他要重回一中的这段时间里，好事者更是不遗余力地给他艹人设，学校的贴吧里更是凭空出现了许多“八一八混哥向鸢的堕落之路”、“向鸢三根毛事件直拍”诸如此类的跟写小说似的贴子。
　　谢浩倒是努力地在替他澄清一些误会，却被向鸢本人制止了——民众就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的愚蠢的群体。少看、少听、少想，六根清净，诸事顺遂，天天开心，天天快乐。
　　所以除了一中的老师之外，倒也真的没有人知道向鸢其实是个成绩不错的数学学霸这件事。
　　向鸢当年是顶着中考数学119的分数踏进一中校门的——那届平均分75.3。
　　传言改卷老师看到这张卷子的时候惊得从椅子上掉下来了。在选择题的正确率只有大概百分之五十的时候，这个人竟然能全部答对？然后他发现填空题是这样，大题目也是这样，于是这位老师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出现题目泄露的情况了吧？在举报还是不举报的纠结心情下，老师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向鸢这二货自己写到压轴题的时候写嗨了，把大片的草稿打在了答题区域内，改卷老师看完他的草稿，顿时热泪盈眶，仰天长叹了一句“人才啊！”，最后才颤抖着手打上了分数。
　　然而他的过程虽然正确，但卷面实在非常不美观，于是在仲裁组的判决下被扣了一分卷面分儿。向鸢对没得满分这件事情终身抱憾。
　　他因为用了好几种方法解出了根本没有其他人妄图染指的最后一小题，有些步骤涉及高中甚至大学才会学到的知识。所以第一次走进一中大门的时候，向鸢的学霸名号很是响亮。再到后来他就变成被所有数学老师捧在手心里一块宝，每次考试的答卷都能拿来当标准答案参考的那种。甚至是同学们遇到什么难题写不出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找向鸢而不是跑办公室。
　　那段时间的数学办公室常常有老师虔诚焚香，弄得大家都以为办公室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中的校园怪谈也因为这件事而创新升级了不少。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其实是没教到向鸢的老师在向天祈求自己的学生能出现一两个拥有及上向鸢数学思维的四分之一的能力。
　　大家：……
　　研究数学的人到最后都会开始相信这些非科学的东西吗。
　　对向鸢来说，数学是一种自带灵感的学科。基础中等题只要自己看书就能拿满分，数学课上通常也是听到糅杂知识点难题或是解题思路不常见的题才会全神贯注地听一听，其他时间他基本只有两项活动：玩手机或补觉。
　　在这节数学课结束的时候，向鸢就已经把开学没来的这几个星期欠下的数学作业写完了顺便还给一心一意念着自己的谢浩同学发去了班级和座位。
　　老刘讲完最后一道题，宣布下课。向鸢才塞回手机，走到老刘身边给他改试卷。借着等待的时候，向鸢环视了整个教室一周，然后少年的目光就被冻在一个地方——他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
　　向鸢：……我的嘴是开过光了吗。
　　老刘是那种典型的数学老师，衬衫皮带西裤皮鞋石英表——中老年理科老师五要素一应俱全。他原来在只竞赛上跟向鸢接触过，心底倒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现在看他回来了，状态也不错，忍不住出声提点道：“这回可要好好努力了啊！别再犯事儿了。”
　　向鸢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轻声说：“好。”
　　答完就又听老刘问：“我记得你原来好像是理科班的？怎么这回进了陆老师的文科班？”
　　少年愣神了几秒，语气淡淡的：“您记错了吧？我原来就是文科班的。”
　　老刘自觉失言，于是把话题转到了一道数学题上，没再提起一年前的事情。
　　——
　　因为高考政策的变动，大部分的学生在高一就能完成几门备选学科的会考，然后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扔掉这些书本，根据自己选择心仪的高考科目来划分班级，基本上都是到了高二之后，每个班的老师和同学才会正式确定下来。
　　向鸢在高一的时候，数学牛逼英语辣鸡，几门副课的成绩倒都十分平均，看不出什么优劣，虽说心里是喜欢理科多一点，但为了满足当时小女友的虚荣心，填分班志愿的时候大手一划，在文科班后边打了一个巨大的勾，在小女友娇嗔却满足的“你要为你自己的未来想一想，不能只想着我”的抱怨中，陪着人家一起读了文科。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在会考结束那天出了那种事儿，虽然最后的成绩依然被算在了档案里，但向鸢当时的心理状态已没办法继续接下来的学习生活，只能办好手续休了学。小女友也因为学校开出的证明和一些好说不好听的传言，快刀斩乱麻地跟向鸢提出了分手。
　　此刻向鸢站在四班的讲台上，头顶上的电风扇正在吱悠悠的转。一心两用地一边听着老刘的思路，一边想：
　　还好当年因为年轻不懂事儿选了文科班啊，不然今年还得再匀出一部分精力去应付考试。这算不算触底反弹？所有的事情坏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总会再好起来那么一点点。人果然得在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继续苟着啊！
　　陆言突然开门走进来，看到讲台上的他和老刘，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跟二人点了点头，打了招呼，然后弯下腰，手撑在桌子上，跟第一排一个长相温柔长发飘飘的女孩的说着话，向鸢的目光集中在神色认真地陆言身上。嘴角倏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可能好了不止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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