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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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产与馄饨


      中学将至,小学毕业的前夕,我一位熟悉的亲人突如其来地去世了。
      当我还处于即将毕业的心潮澎湃里,那则不胫而走的消息如一盆水泼冷了我高涨的心情。
      校门卫死了人,死了一个守夜保安,穿军大衣的保安。
      这条消息在校友之间传得极其快,像一阵卷着毁物残渣的龙卷风,顽劣刮过我周身,刮得我一阵麻痹,仿佛也被卷入越来越深的漩涡眼里,不能自己。只能被龙卷风包裹住而移动,整个人混乱,模糊。
      我模糊的有猝死一词,他们窃窃私语说,保安老头儿是猝死的。
      为什么猝死?什么是猝死?
      猝死总之就是死,人突然地没了,保安爷爷守夜辛苦,老人家身体不好,熬夜容易猝死。
      我那位同桌是这样给我解释的,因为他在生活中已经见过猝死的事了。
      我对死没有确切的理解,虽然悲伤,实事求是也还没有达到要哭的地步。
      是在这个时间里,班主任知晓了我与保安老头儿的假关系。说不定她早已知道了,从头到尾却没有揭破,仍然也陷入我和保安老头儿是亲人的事实里,宽慰我节哀顺变,还替已去的人转交遗产。
      是一个布袋里装的五彩缤纷的糖果,我星期五放学前同他嘱咐说,星期一想吃糖。
      他从不会食言,就连去世前夕也仿佛有所预料一般,在班主任周六来学校处理杂务时,顺手将那袋糖果捎给了她。
      我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如此说来,星期五已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确切走的日子是星期六晚间,另一位老同事来交班的时候,发现了他的遗体。
      我没法详细叙述他的老同事在交班时发现遗体的心情,慌张?难过?惊恐?不过就是一些形象点的词语,可是我不愿意如此叙述。
      至少我再次从保安室看见他那位老同事的时候,并没有从这人的脸上看清什么,老同事和寻常一样平静,该守门的守门,该做事的做事,他甚至拿起了从前不用的黑棍子——保安老头儿的那只黑棍。
      他用一位保安的黑棍,驱赶了老父亲的儿子。
      我第一次见到放学的校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以前也有拥挤的时刻,但是从没有挤到寸步难行。我没挤出校门口以前,很纳闷儿保安老头去世那两天的水泄不通延续到了第三日。
      想看热闹,想看尸体的人,保持着热情,这种讽刺的热情延续时长。
      直到好不容易挤出去以后,我才顿悟为什么人潮这样拥挤。
      保安老头儿从未出现过的梦里儿子,在老人家去世之后,终于肯露面让我也瞧见一回了。
      可是他来得很不体面。并非指他仪容方面的问题。
      他趁老父亲去世不久,赶紧领着媳妇和孩子来学校门口讨钱哭丧,他不停地向周围人渲染自己的伤心情绪,不停地向老天、向学校讨要狮子大开口的公道,而他的公道不过是一笔不能满足的抚恤金。
      他像一个街头卖惨的假残疾人,把浮夸这项表演而表演到淋漓尽致,也毫不惭愧扯破遮羞布,将他心理上的残缺公布于众,然而大家却不能说破,只因他此刻仿佛是弱势群体。
      班主任宽慰我的时候说过,出事前后,学校已经立马慰问了保安老头儿的家属,并且拿出了一笔不算少的赔偿金,校方的态度让学校里的教职工们很是欣慰。

      保安的儿子和媳妇却三天两头闹得学校不得安生,他们寻死觅活索要巨额钱财,让学校赔偿已经赔过的钱。
      围观的看戏人摩肩擦踵站于四面八方,他们虽站得方向不同,思想方向却大致相近。亏得那位老同事帮校方说情,道出了一些事实,引起公愤。
      他们皆说,保安老头儿的家里人吃相难看,人活着的时候,对其弃如敝履,人死了,就是个身后宝。
      或者,人活着一根草,人躺下一块宝。
      只钻钱眼,不入血缘。
      诸如此类的说辞相差无几,围观的大人们却很喜欢像复读机一样不嫌腻歪地重复念。也像一头骆驼把几根干枯草含在嘴里,咀嚼了又咀嚼,没个味儿,却让作为听者的我莫名涩舌。
      涩意、苦意从我舌根部蔓延至舌尖,舌头舔过不润的嘴唇,等口水被空气蒸发后,嘴皮子干巴巴绷着,口水留存过的地方收得愈来愈紧,嘴要干裂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青子当初所言之话。血缘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
      而死好像也不是一件最叫人恐惧的事。
      我的保安爷爷死了,你难过吗?你怕吗?
      老同事咳出一口迂痰,回答我的问题: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死已经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了,最怕的大概是孤独。他不过比我走得早了些,安详又提前结束了晚年孤独的折磨。如果说老爷子的孤独是一处无穷无尽的沙漠,而小罗西就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小罗西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我热爱这个比喻。
      所以某日放学,当那个馄饨儿子继续在校门口讨闹不止时,我背着书包拨开人群,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时候我固执地以为馄饨和混蛋是一个意思。
      我上前扯了扯那个想钱想到发臭的“馄饨”,我抬头毫不胆怯地直望向他,他也低头皱眉看向我,一时间周围嘈杂的哄哄声安静了,人们全将不解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把松散的红领巾取下来重新系上,一边系一边清脆而又大声告诉他:“我才是郑爷爷的亲人,他的孙女儿,这是全校都有目共睹的。我每天都要叫他很多声爷爷,陪他说很多话,逗他开心,他也每天扯着嗓子喊我闺女儿,给我送很多零食……我有无数个每天可以证明我是他的孙女,那么你呢?你除了有那张冰冷的户口本以外,怎么证明你是他的儿子?就凭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来探望他,等他死了来要钱,这样证明吗?学校里谁见过你?你是谁?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是谁?”
      馄饨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很快就恼羞成怒了,他推搡着我的小身体,驱赶野狗一样有些慌张驱赶我:“你谁啊?念小学生作文啊??我凭什么告诉你?!去去去!哪儿来的野丫头,真是,赶紧走,大人的事,小孩别参与!啊!……”
      我被推得踉跄之际,抓住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口齿不清大喊道:“老人的孤独是一处无穷无尽的沙漠,孩子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而你就是他曾经仰望的海市蜃楼。他盼望你是真的,而你却是假的!”
      “嘶!……疯言乱语,神志不清的小屁孩哪儿钻出来的?!别逼我动手啊!”他疼得狠狠甩开了我,三三两两的大人看不过眼,纷纷上前扶起我,义正辞严指责他去了。
      我跪地中央,面朝校门卫磕头了三个响头道:爷爷走好,有我在这里送终,来世我再做您亲人,至于其余不相干的人,来世也必不相干。
      我在所有人诧异、欣慰、赞赏的目光之中独自离去。宁静下来的我并不得意俗世给的称赞,也更不留恋虚无,我只知道,我在这世上的第二个爷爷孤单走了。幸得他有我,不,是有全校的小学生们。
      更为壮观的是,八喜在我走前突然跑上来说:我也是爷爷的孙女儿。而后有更多的小学生都跑上来说,我们都是爷爷的孙子或孙女儿。青子扶稳我,同他们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见过这位陌生的假儿子。
      小学生起义事件,带动整个校园,包括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大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还是淹不住馄饨。他头起青筋拍腿长啸,没王法了!谁骂我谁也死爹死妈!
      校长觉得不能再纵容无情无义之人,馄饨既冒犯到祖国的花朵儿,便不再耐心等他自动放弃,遂移交公堂处理。
      大家很是痛快,欢呼喝彩目送馄饨上了哇呜哇呜的警车。

      橙光流连于一罐装着糖果的玻璃瓶,太妃糖、粽子糖、彩色豆豆……被透入窗内的斜阳融化出一层黏糊糊的糖稀,正似泪人泫然欲泣。我拆了所有的糖果壳儿将它们放入玻璃瓶中封存。
      我双手搁于桌上偏头看它,青子也同我一起看玻璃瓶里的糖果:“这是什么?过期的糖?不吃吗?”
      “遗产。”我说。
      “什么?”她问。
      “遗产。”我固执地说。
      它是我最想吃却最不能吃的东西,这是一份遗产,遗产里包含的东西旁人看不见摸不着,我得将它好好保存。
      后来上下学,我都揣着背包里的玻璃糖果形影不离,直至小学完毕,于我来说,这算是对保安老头儿的一种祭奠。
      而我能在睹物思人的物件上怀念他的,只剩下这罐温情的糖果以及小学校门卫。
      所以我有一份过期的糖果。它叫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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