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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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口小儿


      年后,回省城的第一晚一家之主有些异常。
      我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干喝酒,除了过年和饭局,他平时从不喝酒的。傍晚,他还叫我们不要打扰他,只是心情闷,喝酒透透气。
      但是等到他喝得半醉,将我唤到了身前去说话,他第一句比较粗俗,醉酒的人当然不计较自己是否得体:“你奶奶不高兴我娶穷婆娘,更不高兴穷婆娘还带了个小。”
      “那你犯得着跟自己过不去吗?我们都不喜欢的人,你为什么非要让她们住进来?”我纳闷儿如初。
      “对啊,媒婆介绍的,我怎么就相中了呢?”他也犯迷糊自问。
      他虽半醉,却不见得完全迷糊,拉起我的双手苦苦恳求道:“西西,你代娣妈妈是个命苦的人,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遇了我,被老太太嫌弃,又着了你这个小恶魔的道,放过她好不好,算老爹求你了。”
      “以前咱们是孤父独女,照顾不好自己,现在上天赐给我们两个亲人,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你不用担心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后是你的就是你的,爹答应你,你的就是你的……”
      他一次性说了好些话,我听进去了,一时动容有了恻隐之心。我疑惑:“不患什么而患什么是什么什么?”
      爹明白点讲了,就是不需担心我和青子将来的财产分配不均。
      我暂且没想到那方面上去,过年时亲戚们倒捉弄我说,你家来了个姐姐,你阿姨以后说不定还会生小妹妹和小弟弟,你爸爸以后就不爱你了,你住的房子都会变成阿姨的。
      我听后对青子和代娣的敌意猛增猛涨,也唯恐代娣将来会生小妹妹和小弟弟。但是我更讨厌往我心口上撒盐的亲戚,他们虽是玩笑话,在孩子眼里那就是真的,和挑拨离间又有什么区别?只能使我不懂事的心更冰冷无情了。
      他们的嘴比起粪坑里的大便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爹后头是真醉了,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说了大半宿心里话,婆婆妈妈的。他就像我那个被没收的有时会“打嗝儿”的收音机,抽了疯似的重复对我说相差无几的话。我困得倚在他腿边儿打瞌睡,不久,被笨手笨脚的青子给扰醒了。
      她看书晚还没睡,想把我抱进屋里去,怕我着凉。
      代娣回来打扫卫生忙活一天,腰酸背痛的,躺床上休息,棉被也没盖,也酣然入梦了。
      我和青子都抬不动醉爹,索性拖来两床厚厚的被子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等我们终于上床后,却有些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她也翻来覆去,等她有一会儿没了声儿,我渐渐浅眠了,睡得断断续续。
      半夜我朦朦胧胧醒来过几次,我爹的话愈来愈清晰,咒语似的缭绕在耳,扰乱我曾经坚定的心。我坐起来看青子,后撑着手肘挪过去悄悄摸她眼睛,她的眼睛可漂亮了,漂亮到也是我讨厌她的其中因素。
      见她有苏醒的迹象,我马上背过去拉上棉被,我以为她仍在睡时,她冷不防在我耳旁问,你摸我眼睛干吗?
      我倒没被吓到,狡辩说,你眼花。
      她把头探过来,若有所思:“西西,单眼皮也很好看,是东方女孩的特色,以后不显老。”我不理她,她又说:“要是能把眼睛给你,我就换给你,我知道你喜欢我的眼睛。”
      我哼一声骂她假:“真要到了换眼睛的时候,你指不定怎么哭天喊地逃跑呢。”
      她语气无奈:“你总是不信我。”
      我捂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你别老一副大人说话的口气好不好,听起来很恶心。”
      我突然被她抱住了:“那我就恶心死你。”
      我和她莫名其妙打闹起来,一同笑得嘻嘻哈哈,还抢被子玩儿……
      竖日我一想昨夜的举动,自觉夜半被鬼迷住了,才会和她打闹说笑。

      在我决定想要试着和青子共处时,她的一次行为让我觉得,她还是被赶出去的比较好。
      八喜说过,吃了男生的口水和拉他们的手就会怀孕,那天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吸笔头,一不小心碳素笔的黑墨水倒涌,就沾得我满嘴乌黑。
      男同桌指着我的嘴夸张大笑,他笑喷的同时,将几滴口水喷到了我嘴上,我洗了嘴之后便开始忧心自己会否怀孕。
      我又听得后桌危言耸听,就当真以为自己怀了孕。
      我趴在桌上偷偷哭,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上课自然没认真听讲,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我更是不知,脑子只有一个声音,我怀孕了。
      我愁眉锁眼回家后,坐卧不安,青子见了我这模样,递给我一颗圆溜溜的彩色糖果。她宽慰人说,心情不好,要吃些甜的。
      我接过后放在嘴里嚼了嚼,是软的。由于天大的事被压在心底,我是食不知味,只是动作化地吃。
      无论她问什么,我都不回应她,只呆呆地干坐。
      我想着怀孕的事太入迷,出神间我把软糖吞下去了也没察觉,后来青子露出惊恐结巴的模样提醒我:“你……你吞了口香糖?!西西!口香糖不能吞!咽下去会死死粘住肠子,要出事的!搞不好就……”
      我被她的大叫声惊醒,一下慌了神儿:“口香糖?这怎么是口香糖?”
      “你在想什么啊?连口香糖也尝不出来!完了,完了,西西,你的现世报来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急得不得了,“现在送去医院也来不及了,吞下去是取不出来的,西西,我舍不得你!”
      我像一只迷茫飞行的鸟,被打伤了翅膀从空中急速坠落,吓得眼泪直流,我不断用手背抹着眼睛,焦虑喃喃:“一尸两命,老天不长眼……我真的要死了吗?这么快吗?我还没长大啊。”
      “嗯?”青子停止了着急,“一尸两命是什么?”她蹬蹬往后退,抱臂护己,“你该不会……你可别乱来啊……我……”
      她话没说完,我仰头硬生生将外流的眼泪收回,呜咽着嘱咐她好好照顾我爹,房子都归她们了,将来一定要给他送终。
      她神色微妙,也微微松了口气,继续上来握住我的手说:“放心我会的,但是我有个条件,希望你在我妈回来后跟她道个歉,如果赶得上的话。”
      我担忧她们在我走后露出原本面目,不照料父亲,就在青子小人的威胁下同意了此事。她好奇问:“你刚刚说,一尸两命是什么意思?”
      “八喜说,吃了男生的口水会怀孕,今天我同桌笑的时候,把口水喷到我嘴上了,后桌说我怀孕了,现在不就是一尸两命吗?”我难得平静和她说话,认命了也就静了,和她说话也能分散我的焦虑感。
      青子立马转过身去捂住嘴,竟不想她会替我伤心,她颤抖着肩膀没哭出声儿,平静下来后,她仍背对着我说话。“西西,别太难过了。”
      我孤单地坐着等死,想爷爷,想爹妈,想远方的外公外婆,也想奶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青子守在旁侧频繁给我擦泪,她劝我少哭,要省着力气见他们最后一面。可我控制不住,哭着哭着累得昏沉睡去,还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就半睁着眼睛向她吐露许多稚气遗言。
      她总是不想在我面前掉泪,肩膀不停地抖啊抖,如同正在过冬的瑟缩流浪人,也是可怜巴巴的。她想要难过,却强颜欢笑。
      我就此决定原谅她入侵我家的事,看在她肯守在我生命最后,为我伤心的份上。然而一二十年来,是知青总在原谅我。
      忽然,开门的吱呀声分散了我们注意,我顿然翘脚坐起,看到来人那一刻,我忘了自己快不行的事,冲过去抱住我爹的大腿闷头独自伤心。
      我很庆幸眼泪哭干了,一时半刻露不出掉泪的模样叫人担心。
      他们以为我想念人,或者同青子吵嘴了,拍我后背两下没仔细宽慰。我在青子期待又威逼的眼神下,挡到了代娣身前不许她走。她耐心等待,问我有什么事。
      爹也把视线转移了过来。
      我憋红了整张圆脸,酝酿许久,才不甘不愿轻喊出一声妈。
      他们全被惊到了,在原地一怔一怔的,仿佛我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惊得他们直望我双眼而被石化。难以形容他们那时的表情,粗略浅面地概括一下,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捂嘴紧紧拥抱我……不……说拥抱并不形象,二人应是像两股麻花绳或者蟒蛇死死缠得我呼吸困难。
      当联想到麻花绳和蟒蛇的时候,我更以为自己离终去不远了,于是不管自己呼吸不呼吸的过来,张嘴喘气说了好一番忏悔的话。
      那件道歉的事迹,许多年后在几位眼中最是一段珍贵的,催人泪下而又百感交集的回忆。前半生他们若提起此事,我则羞愧恼怒,后半生我则庆幸,于代娣而言无憾了。

      在我实现承诺并且安安静静等死的时候,青子竟露出我很眼熟的小人得志样,她悠哉悠哉尽数揭破孩子之间的好笑传闻。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原来她常常是这样恨得我牙痒痒,而又不能宣扬对方卑鄙之事。
      爹以为我因他那晚的话才有所悔悟,但是他没高兴多久,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我怎么变本加厉愈加排斥青子和代娣了。
      我态度上的反弹在大人脑中是一大谜题。
      当然我不会报出罪魁祸首的名字——对于傲慢的我来说只能烂于肚中。
      我继续做回耀武扬威的西西,变本加厉的同时,也迁怒于一个不算熟的老太婆。
      和猪一样怂气的阿婆来家里吃过好几顿饭,原谅我用猪来比喻她,玷污了猪。她宾至如归蹭别人家的饭,次次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吩咐要吃的菜肴,尽挑些贵的。
      菜没上齐,她不等人即先吃,而且光吃肉,不管是肥肉、瘦肉还是五花肉,两个手拐子撑在桌上吃得满嘴流油。吃得差不多了,她便笑嘿嘿指着盘中残余说,给你们留了肉,看我,讲究客气。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潜藏身份,连本该感激她的青子也不喜欢她。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避开关于她的敏感点,至少我没从家父和入侵者口中听闻过她的饭碗。
      爹嘱咐过在客人面前要得体,不论是哪位客人,只要不冒犯到我,我都能像模像样暂时维持乖孩子的模样。
      可对于这样厚颜的老无赖,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起身抢过老太婆碗里的肘子,为了占据而咬上几口,再同她拌了几句嘴时,才知道此人的另一种身份。
      “天天吃我家肉,你一次都没有请过我们去你家吃饭,光蹭不请,我爸赚得肉钱也不是白来的。”我并不理会大人的责备,只看向老太婆油洼洼的薄嘴,感到心烦气闷。
      “唉哟,小鬼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婆!”其余三位提心吊胆喊了她一声儿,阿婆并不忌讳,或者说懒得忌讳了。她得意扭一扭精神圆胖的褶子脸,翘起二郎腿摇摆精细的绣花鞋,伸出干瘪拇指,指向自己便巧舌如簧道:“我是你爹和你新妈的月老,资历老得很,哪对被我牵了线的鸳鸯不请我吃几顿肉,送几封大红包的?吃你家这点肉,你还嫌我来了,小女娃,懂不懂规矩呀?”
      我歪头看她,只是微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传说中替我爹和代娣牵红线的该死的媒婆。
      其余人被我笑得甚担忧,几日里不停地与我灌输那媒婆的好话,我敷衍应了声。
      等到下一回媒婆还来蹭肉吃的时候,我往她那碗骨头肉里加了许多芥末,芥末抹在肉间的缝里掩着,这碗肉是代娣不假手于人备的,那芥末是向八喜讨来的。我曾在八喜家蘸过芥末这玩意儿吃,初尝时不懂,蘸多了些,就辣得我哭鼻子。
      眼下,媒婆被芥末的猛劲儿刺激得站起来慌张要水,她口鼻边沿晶亮黏糊,涕泪乱流,额头鼻头同渗汗,两手挥得出现虚影。其余人忙去端水,水杯没递来之前,媒婆为解燃眉之急赶紧埋头刨饭,突然又啊一声捂住腮帮子,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
      媒婆又疼又辣,又急又气,她渗血的牙床想来更被腔里的芥末刺激了痛觉,疼得唉哟唉哟惨叫,却没有那一日唉哟叫我小鬼头的气势了。
      青子端来水,媒婆马上将碗抢到嘴边,刚喝一口水又噗嗤全喷了出来。她臭抹布一样的五官扭曲抽搐,鼻涕、眼泪和水渍糊了一脸,她脸上的老年缝暗亮暗亮的,沟里的水都比她脸缝里的泥水要清澈几分。
      我一下有些蒙,我可没往水杯里动手脚,这时青子俏皮给我眨了一下眼,我恍然大悟。
      媒婆很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气得狠狠一拍桌子,骂我们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娃,吐着舌头喘气儿再不肯吃喝我们家任何东西。
      她推搡开两边道歉的大人,气冲冲跑去门口穿绣花鞋去了。人还没出门槛,哧溜一下,就踉踉跄跄跟爷爷模仿的满族跳大神似的,摔成一个狗吃屎。
      媒婆原是不肯脱鞋进来的,总要抬起脚底说她的鞋比我衣服还干净。不过我“见贤思齐焉”,学她做媒时的巧言令色说道,你的仙鞋这么干净,我家地板不干净,容易脏了您鞋底,为了给您赔礼道歉,我愿意帮您擦擦鞋,服侍周到一回,感谢月老亲自下凡。
      等她换鞋去凳子上休息了,我悄悄提鞋去厕所抹了八喜多余赠送的润滑油。
      八喜乃神助攻也,青子乃跟屁虫也。

      这一回被大人罚之前,我暴露了青子,她与我一起罚站毫无怨言,才站一个小时面壁思过而已。不知是因为大人们也讨厌媒婆的得寸进尺,还是青子参与其中才罚得轻了些。
      当我嘲笑青子,又成了沙包被我扳回一小局。
      她却不在意地笑道:“我陪你罚站,你就心理平衡了呀。那个婆婆成了一对好事是应该谢的,可是我也不喜欢不礼貌的人,所以斗胆不乖了一次,法不责众,叔和妈心里也未必不乐,不然你以为我们只是轻轻松松站站吗?”
      我别过头轻哼:“谁不知道?就你聪明?你最聪明?你和老太婆比起来没好到哪儿去,抢了我家的人,还讲究什么礼不礼貌。”
      她说,她从没有想过抢,而是添亲人。
      我不想听她的虚伪话,也不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我想起媒婆喝的水,心头痒痒猜不出那杯里是什么水,又不想和她搭腔,只得在心里琢磨,想时忍不住挠了挠头皮。
      一缕春风卷着青草味儿穿过纱窗,使室内清润宜人,那姑娘微微看过来,几丝乌黑的碎发荡漾在额边浮动,姑娘面颊粉嫩,桃腮含笑,煞是好看。她忽然说了一个字,醋。
      我又是一个恍然大悟,难怪媒婆的脸皱成那样,总觉答案呼之欲出,却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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