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棍的生存方式

　　宁越既答应了教李乐诗习字的事，自然就不会反悔，第二日午后便去了迎春苑。
　　不知为何，他去时，婆子丫头全然不知去了哪里，空荡荡的院子全无一人。
　　宁越脚步顿了顿，见正屋半掩着房门，便抬脚过去，直接推门而入。
　　而接下来的这一幕，便像朱砂痣一般黏在了他心里，即使后来过了很多年，也依然挥之不去。
　　榻上的少女蜷缩在团团被子中间，不知梦见了什么，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一抹甜蜜的笑，她的发髻微微凌乱，衣襟敞开了一些，依稀能窥见里面的大好春光。
　　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似乎……自己变成了偷闯女子闺房的登徒子？
　　宁越愣在原地，他是绝不可能落荒而逃，可就留在这里也是不妥。忽然他感到一阵烦躁，不是为了此时的尴尬，而是……他讨厌这人能够轻易地影响了他。
　　毫不犹豫地，宁越一步上前将李乐诗拎了起来。他冷声道:“起来。”
　　……试问谁能在熟睡的时候被人拎着领子，以一种毫无尊严的姿势被吵醒还没有火气的？
　　可就算有泼天的火气，在看清眼前这个阎王般的臭脸时也吓灭了一半。
　　这个男人足高出了她一头，此时正俯下身，睥睨着她，玄色的衣衫衬着他沉下去的脸，再俊美的脸也显得可怖了些。
　　“宁大人！你太失礼了！”李乐诗拧着眉头挣扎。
　　“失礼？”宁越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我倒是不知，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李乐诗噎了一下，才继续缓缓道:
　　“请别人赐教，自己误了时辰，躲在榻上酣然大睡，却反倒怪别人失礼，”他顿了顿，放过了她的领子，却是又凑近了些，“你说，是不是太厚颜了些？”
　　这厮顶着一张请俊的脸，偏偏做着恶劣的事。尤其这双冷得冒寒气的眼睛，让李乐诗有些哆嗦。这人……是不是太伶牙俐齿了些？
　　“良辰确实厉害，我赵日天甘拜下风。”
　　“胡话连篇！”宁越皱了皱眉，扔过来一本字帖，“与其耍嘴皮子，不如练好你的字是正经。”
　　“多谢大人。”李乐诗从善如流，打了个骨碌子翻下榻来。
　　翻了几页，却发现这字帖上全是一些简单的自己都认识的字，感情这人把自己当成了目不识丁的文盲了啊。
　　“大人，我也并非是一点也不会。因我也看过几本书，故认得字，却不知如何运笔，还劳烦大人赐教了。”
　　“哦？”宁越瞥了她一眼，转身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手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嘴角的笑意味不明。
　　“认得字，不会写，倒也是奇了……”
　　他兀自说着，不等李乐诗回答便接下去:“运笔这事，别人是教不来的，自己琢磨便是了。”
　　估摸着再探不到什么了，宁越起身便要走。
　　“等等！”李乐诗叫了一声，却见他脚步停也没停，顿时变得气急败坏，“我没有笔墨纸砚！”
　　“叫人送来便是。”却是头也没回。
　　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眼见那金线绣着的麒麟图案便要出了院子，李乐诗连忙追了出去，怎奈绣鞋本就不适合奔跑，宁越又是长腿阔步的，不禁更急了些。
　　一时只想追上那人，李乐诗急中出乱，在一个拐角处一下没刹住，撞上了他坚实的后背。也不知这厮吃什么长大的，后背竟生得这样硬，登时李乐诗头都懵了一下，更加上那衣物上繁复的金线绣纹，蹭得脸火辣辣的疼。
　　“做什么？”宁越似是不耐烦了，转过身冷冷地俯视着她，仿佛她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便要将她捏死。
　　“……”李乐诗真有那么一瞬吓得忘了要说什么。
　　“咳……那什么，我要问你借几本书。”
　　见他只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李乐诗便硬着头皮接着说:“借几本史书，最好是有从前的所有朝代的史书。”
　　“作何用？”他的声音淡淡的，根本听不出是何态度。
　　“不作何用。读史可以明智。”
　　听了这话，宁越立即嗤笑了一声，也不知他是信也没信:“书房有一套前朝太史令编成的编年体通史，上至开皇。是他用了一生精力写成的，还算是真史。”
　　“谢大人。”李乐诗不禁眼梢都带了笑意，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这种史书约摸就是和《史记》相差无几了！
　　“谢我作何？”宁越挑起眉，瞥了一眼她错愕的脸，施施然离开了。
　　……这才发现被耍了一顿的李乐诗，站在原地瞪着那人可憎的背影咬牙切齿了一阵，方才愤愤地回去。
　　史书肯定是要看的，这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她向来相信道法自然，因果报应。
　　虽是现代人，她也有自己的信仰。
　　试想，一个带有现代知识的年轻人，又是穿越到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很容易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本来的轨迹，再加上蝴蝶效应，将会对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上天既然派她来到了这个时空，就必然有个道理可言。她心里已隐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需要证据来验证，她就可以按照原本打算好的路走下去。
　　既然这个姓宁的不肯借……那她只好另辟蹊径了。
　　再回到院子，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的小花圃里多了一个老妇人，她正拨弄着那些长势正好的植株。妇人似乎有花甲的年纪，甚至走起路来也蹒跚，可她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时，眼里却是流转着非凡的温柔。
　　李乐诗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不忍心打破眼前的画面，不忍心介入这一瞬间慢下来的时光。
　　“姑娘。”那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像是被某种力量控制一般，李乐诗被吸引着走向那个从未见过的老妪。
　　“姑娘看，这朵花可真美。”
　　老妪满是褶皱的脸上带着笑，颤巍巍地捧起一支花茎。亲和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或许是家中的某个长辈。
　　李乐诗凑过来定睛看去，只见是一朵米粒大嫩黄的小花，在几扇油绿的大叶子中间毫不起眼。
　　心觉奇怪，李乐诗正要偏过头去瞧那老妪，却听得她阴恻恻的苍老得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恶人充仙人，我知道你是谁。”
　　李乐诗登时大骇，连连后退两步，只觉心中战战如擂鼓，比起被人戳穿来历，她更觉得是一种被疯子盯上的恐怖。
　　“姑娘回来了！”燕儿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并未察觉有何不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半开玩笑道：“方才寻姑娘也不见，燕儿正怕您又回天宫了呢！”
　　待李乐诗点了头，燕儿高兴起来，转眼看见了老妪，又是笑，客气地招呼:“孙大娘，您来啦，我们迎春苑的花儿可还养得不错？”
　　老妪只温柔地笑着，如披了画皮的厉鬼，全然没了方才那吓人的模样，冲燕儿点了点头，又艰难地向李乐诗行了礼，便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院门了。
　　“这个老妇人是何人？”被燕儿扶着回了房，李乐诗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啊，姓孙，府上的人都称她孙大娘，”燕儿小心地瞧了一眼李乐诗的脸色，才接着说:“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她早年也算是个正经的富家小姐，后来战乱，一家子死的就剩她一个了，如今只能到别人家帮工为生，前月正是求活儿求到了府上。刘管事可怜她年岁已高，又是个懂花的，便安排她做了花匠。”
　　“战乱？”
　　李乐诗顺势问了下去，却见燕儿猛的抬起头，水润润的大眼睛亮亮的，沁着浓浓的敬仰:
　　“仙子娘娘常年不理俗事，这些事自然是不知晓的。孙大娘年轻的时候，正是烽火厉害的时候，后来幸而先皇陛下平定了战乱呢。”
　　李乐诗微微颔首，喝了口手中的茶:“这孙大娘，如今定是已过了花甲之年了吧？”
　　听了这话，燕儿便笑:“正是呢，平日里也听别人常说她是个老寿星，不过具体是多少岁数，燕儿也不得知晓了。”
　　李乐诗淡淡笑了:“这么大年纪，做活儿也能精细？”
　　“姑娘莫怪，孙大娘虽然年事已高，心里可一清二楚呢，平日里花草打理得好，与人说话做事也妥当，不过是性子温吞了些。”
　　“这么说来……倒也真是个命苦的能人儿。”李乐诗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不断地回想着方才她那阴恻恻的话，只觉背后一片凉意。
　　既然人人都不觉这个孙大娘有何不妥，并且一直维持了两个月，说明她脑子没什么毛病。这么说来，就是孙大娘故意来针对她咯？
　　仔细琢磨孙大娘的那句话，李乐诗隐隐觉得这个老妇不同寻常。她自是不信孙大娘真的知道她的身份来历，重要的是前面那句“恶人充仙人”。
　　难道说这个孙大娘真能一眼看穿她？李乐诗自觉这种涉及四维观念的事古人是不可能猜到的。那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何怨毒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让孙大娘对于素未谋面的自己产生了这么大的敌意？
　　又或者可以说……孙大娘在那场战乱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惜，如今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是两眼一抹黑，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想到那套宁越提起的鸿篇史书， 李乐诗忍不住有些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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