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集

　　帝即位第六年，天下承平日久，四海清晏，唯独中宫空悬日久，终是在这年春松口立了后。
　　立的是裴苏，才貌品性皆是平平的五品小官之女。

　　彼时宫中已有贵妃，出身江左名门，温柔娴雅，德容兼备，远比裴苏适合做皇后。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她。

　　直到很久之后一个春雨染寒的夜晚，皇帝喝醉了酒带着一身夜雨气息和梨花香闯进来，不管不顾地抱住正在抄佛经的裴苏，一边哭，一边喊她——

　　“苏苏。”

　　多好听的名字啊，可惜并不是唤她。

　　裴苏这才知道皇帝原是有过心尖尖上的姑娘，那是同齐王谋逆时一同被处死的齐王妃，陈苏苏。
　　而选中她做皇后的原因说来可笑，不过是因为她同陈苏苏的名字有一两分相仿罢了。

　　陈苏苏是忠烈之后，父兄皆战死沙场，母亲自殉追随而去。当时的太后见她可怜便将她养在膝下，并赐了国姓给她。

　　当今陛下是先帝唯一嫡子，同陈苏苏算是青梅竹马，情窦未开之时便已互许终身。
　　皇帝少时曾同陈苏苏许诺，他日践祚，必以倾国之礼聘她为后，六宫无妃，一生只一人。
　　少年情意总是恨不得把世间一切都给自己所爱之人，炽热直白。

　　皇帝撑着额头，说到这一段时，忍不住语露哽咽:“可到底是她先背了诺。”
　　裴苏默然，这是他们的过往，与她无关。

　　然而这人间事大抵都逃不过一句兰因絮果。

　　先帝暴毙，他匆匆登基，彼时朝野内外不平，外有蛮族之患，南有天灾人祸，朝中更是有臣子弄权，西北还有一个握着重兵的齐王虎视眈眈。内忧外患让不过才上手政务的皇帝忙得焦头烂额。
　　恰在此时，齐王向皇帝请旨赐婚。

　　求的是陈苏苏。

　　齐王给出的筹码是他替皇帝扫平边境外患，稳守西北，不涉皇权之争。
　　依当时朝野局势，齐王求娶的确是诚心诚意。毕竟，齐王那时完全有直逼京城、自立为皇的能力。

　　可偏偏是陈苏苏。

　　那是他定下的皇后，是他心尖尖儿上的姑娘，是该受万千宠爱、一生顺遂无忧的少女。
　　皇帝不肯同意。

　　可皇帝千般不愿都抵不过陈苏苏一句话。那日大雨，谢了宫中满园春色，陈苏苏连夜入宫，向他请旨出嫁。
　　“我此时不嫁又能如何？难不成等他抢了你江山砸了你的龙椅再娶了你皇后吗？没有这江山天下，你能拿什么来保护我？”

　　圣旨是陈苏苏看着他一笔一字写下的，印玺是陈苏苏盖下的，出嫁的吉日也本该是他亲自选定的立后吉日。
　　平熙元年四月十八，宜嫁娶。陈苏苏受封明端公主，下嫁齐王。十里红妆，一路铺到西北荒芜之地。

　　“从此之后我不会再见你。”出嫁前临别时，一袭火红嫁衣的女子如此对他道。
　　陈苏苏性烈，说不再相见便果真不肯再见他一面，每年齐王入京述职，陈苏苏也只是安静地待在西北。

　　皇帝没有时间去想他的姑娘，直到登基的第四载，朝野清平，天下大安，他才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想一想他想要白头偕老的那个姑娘。

　　陈苏苏给他递信回来是在这年秋天，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无一字问及他。信中附有齐王谋逆的铁证。

　　齐王以谋逆大罪在平熙四年的冬天被处死，鲜血流过铺满大雪的长街，人间万里皆缟素。
　　陈苏苏同日追随而去。她是自刎而亡，死时穿着的是出嫁时的锦绣嫁衣。
　　那年京都一别，到底再无一字予他。他以为那只是皇权千钧之下不得已的生离，何曾料到那是死别。

　　陈苏苏不愿连累他，她是叛臣之妻，而他该是圣明君王。他们除了青梅竹马的轻薄缘分，什么也没有。

　　“我有了天下，也没能护住她。”皇帝似哭似笑。

　　裴苏沉默不语，这是旁人的痴心，说到底与她何干呢？
　　末了，裴苏轻轻开口:“她是个好姑娘。”

　　皇帝看着屋檐下飘摇的八角琉璃宫灯，眼神悠远，“你说的没错，她一直是个好姑娘。”
　　皇帝离开后，裴苏坐在原处，眼眸微垂，低声道:“可我也是个好姑娘啊。”

　　凄清月色下，一点微弱烛火在东风中闪烁。

　　平熙七年，裴苏诞下的第一个儿子被立为储君，贵妃备了厚礼来恭贺她。
　　“有了太子日后就安稳了。你是他选中的皇后，他不会为难你的。”贵妃依旧温婉，年岁没有在这个女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裴苏有些恍然，即使皇帝在陈苏苏死后才立了皇后，可他早就有了贵妃，有了珍嫔、眉嫔，还有了许多其他美人。

　　裴苏与贵妃性情相投，宫中无事，两人也处得来。偶然一次，两人闲谈时聊到当今陛下极善丹青。
　　裴苏是不知晓这些的，可贵妃入宫早，对此一清二楚，“陛下只画过齐王妃的画像。当年齐王与王妃结缘的那幅丹青便出自陛下之手，还在齐王府上挂了好些年。”
　　裴苏微微一笑。

　　贵妃病逝是在平熙十年的冬天，她强撑了半年。家族高楼倾塌，两个儿子尽数夭折，都发生在一夕间，贵妃忧思成疾，能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
　　裴苏去看她，宫女煮了药，贵妃嫌苦，待宫女下去后便顺手浇在了花盆里，时值隆冬，花盆里种着的石榴根枝光秃秃一片，如榻上美人般病入膏肓。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这药喝不喝有什么所谓呢？”贵妃放下瓷碗，抬眼看着裴苏，“皇后，你生得比我好。我这一生啊，太累了。”

　　“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命数罢了”裴苏轻声道。
　　“是啊，都是命。你是皇后，我是贵妃，这一切都是命啊。也是陛下的命啊。”贵妃看了看窗外。
　　“今年冬天真长啊。”

　　贵妃死后第三个月，宫中又有了新的贵妃，一样温婉端庄，一样出身高贵。
　　宫中的人来来去去，唯一不变的是她这个并非世家出身的皇后。
　　裴苏对宫中又进了哪些鲜活的面孔并不感兴趣，她亲自做了藕粉糕，弯腰轻声叮嘱小公主给她的父皇送去。

　　平熙十六年，裴苏入宫第十年，皇帝猝崩，天下大哀。
　　这一日，是四月十八。

　　太子即位，改年号为明兴。皇帝年幼，升任太后的裴苏垂帘听政。

　　宫人扶着这位出身低微的太后缓缓步过宫门，韶华消磨殆尽的女子站在十丈朱红宫墙之下，姿态雍容华贵。

　　年轻的太后恍惚间又见到那一晚的月色，眼泪浸过她衣领上明亮的南珠。宫人听见她喃喃。
　　——
　　“我也曾经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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