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集

　　国破是在花朝这日。

　　谁也没想到叛军来势凶猛至此，不过三月，便从丰州直上颐京，再往北便只剩下天越关，整个大启在北境的唯一屏障。

　　国势一朝塌颓，无力回天。

　　姜续微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抱着年岁尚幼的女儿在庭前辩识海棠花。

　　消息来的太慢，传到这座宫殿中时叛军已攻入皇宫，逃跑更是来不及。既已走至末路穷途，她反倒放宽了心，握着女儿的小手轻声细语继续教她辩识庭前各样的花。

　　曲江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见到她。

　　女子雪肤雾鬟，侧颜温婉，东风拂落白海棠，细蕊盈满月白袖间。

　　宫墙内杀伐漫天，流血漂橹，主仆相顾仓皇奔逃，唯有她安静坐于庭前，低眉同怀中双髻女童轻声絮语。这王朝更迭，帝业兴衰都全然与她无关。

　　他想，这样一个女人不该在这宫闱里蹉跎，去妙灵山当个道姑都比皇宫适合她。

　　后来，他不得不庆幸这个女人没去妙灵山当道姑。

　　他这么想着便见那女人同怀中女童说了句什么，缓缓转过脸来，微笑道:“阁下来的时节不好，惊扰了这一树海棠。”

　　彼时有海棠暗香染遍庭前，东风卷柳絮做千堆雪，随那女子笑颜吹入他心上。

　　他也自恃平生见惯美人无数，楚腰轻曼不过红粉骷髅，却不知有人一眼便能成他毕生魔障。

　　既然想要那便去拿。他素来不是畏手畏脚之人，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拿过来。江山如此，美人也如此。

　　册封的旨意下来的很快，他知道她不能拒绝。那个她和前朝末帝的女儿，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利刺，也是束缚她的绳索。

　　姜续微听到这道近乎荒唐的旨意后，什么也没说。

　　怀中女儿仰起一张稚嫩的芙蓉面:“母妃，我以后还能这么叫你吗？”

　　她是前朝的公主，而她的母亲将是新帝的夫人。

　　血浓于水的母女之间，竟也隔了万里河山之远。

　　姜续微伸手为她扶正发间琉璃珠花，露出一点柔色:“你是母妃唯一的孩子。”

　　小公主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小公主半月后有了封号，新朝的封号，秦国公主。

　　小公主并不喜欢这个封号，她蜷缩在母亲柔软的怀抱中，“为什么要改变我的封号呢？父皇给我的封号多好呀，长乐，比什么秦国公主好听多了。”

　　母妃轻拍她背的手僵了一下，许久之后，一道轻飘飘的叹息滑落，“以后不要再提你父皇了，长乐再好听，也比不上秦国。”

　　只有秦国公主的封号，才能让你此生长乐无忧。

　　即使你的父皇并无过错。

　　曲江临也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乱臣贼子，陈归年并无错处，可我还是反了。”

　　陈归年是前朝末帝的名字。

　　姜续微正取了金钗拨弄心字香的灰烬，闻言低了低眉眼:“王朝更迭本是常事。”

　　她的第一任夫君，前朝末帝，生性温雅，精通音律诗赋，没有什么不好，唯独不适合当一个君王，而且还是江山飘摇之际的君王。

　　可他也的确没做过一件错事，曲江临也的确是谋逆犯上的乱臣贼子。

　　“阿微，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曲江临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定定地看着她，再问了一遍。

　　她对上这位新帝的视线，不闪不避:“您是开国帝王，一代明主，后世史书都只会这么记载。”

　　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阿微，你还是不肯回答我。”

　　姜续微垂头，姿态一贯的温婉顺从。

　　曲江临一度觉得这就是她的本性。直到第二年初春，小公主和其他几位曲家的小郡主一起玩耍时不慎掉入了湖水中。

　　颐京初春的水一向冷得刺骨，小公主寒气入体，留下了病根。太医令战战兢兢陈述着小公主的情况，曲江临坐在一旁，见她神色在摇曳的宫灯烛影中明灭不定。

　　隔日，曲江临收到了几位小郡主父亲的哀戚哭诉，请求处罚目无法纪心狠手辣的姜氏女。

　　他这才知道姜续微命人将那几位小郡主在小公主掉下去的那湖中淹了两个时辰。

　　一年来，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强硬。

　　果然，只有那个女儿才能入她的眼。到底是因为这是她的孩子，还是因为这是陈归年与她的孩子，他不敢问。

　　他并没有想要惩处她的意思，这该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该千娇万宠，该荣华满身。

　　可他想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她是他的枕边人，不曾同心同德，唯有同床异梦。

　　纵然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饱受常人七情六欲之苦。

　　曲江临没想到姜续微会给他一个完全不曾预料的消息。

　　她坐在庭前，海棠白蕊沁芬芳，东君携春风莺语过境，鲤鱼破冰时暖意不敌她眼底微垂时泄露的半寸柔和。

　　“我怀孕了。”她仰头看着那一树海棠，口吻轻描淡写。

　　曲江临茫然一瞬才反应过来，眼底迸发出巨大的欣喜。他不是初为人父，可对这个孩子还是抑制不住地产生欢喜与期待。

　　真好啊，这是他和他所爱之人的孩子。

　　如果是个女孩，他会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给她世间奇珍异宝，为她准备最好听的名字与封号，等她大了会让她挑选自己最喜欢的夫婿，一生无忧无虑；若是个男孩，他会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读书识字，他会成为这个王朝最优秀的儿郎，他会赐给他最丰沃的封地。

　　他完全忘了姜续微把几个小郡主丢下湖中的事情。

　　可姜续微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并不期待。

　　只有小公主才是她心爱的孩子，而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他母亲所忽视。

　　“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吗？”小公主摸着她的肚子，好奇地询问。

　　“嗯。”她轻声应道，摸了摸小公主柔软的发顶，“但你还是母妃最喜欢的孩子，永远都是。”

　　最初的狂喜过去后，曲江临渐渐明白姜续微的态度——她不爱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期待他的到来。

　　那是一种漠视的冷淡，她漠视他的欢喜，也漠视这个孩子的存在，犹如陌路人。

　　他觉得愤怒。

　　为什么你能那么偏爱陈归年的孩子，却不肯分出一点心思给他们的孩子？

　　暮春的一个午后，小公主在屋内睡着了，皇帝和他的夫人在外间下棋。

　　“陈归年死了。朕赐了他一杯毒酒。”曲江临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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